带着疑惑,沈知墨缓步走近,门口候着的周海见到他来,满头是汗地迎了过去,低声汇报:“王爷,他非要上前接待……属下无能,实在拦不住。”
他本带着萧梁在门口当值,教教规矩也是磨磨性子。
当看到赵公公的轿撵出现在视线中时,他立马对着萧梁捧了一通“萧兄弟这样的风华气度和我站在这实在是委屈了”,“金鳞岂是池中物,融雪山庄困不住萧兄弟”,“江湖豪侠怎能卑躬屈膝”,最后义正词严地表示“迎来送往的活儿以后都不用萧兄弟干,萧兄弟站着就行”。
可没想到,萧梁听了这些话非但没有得意忘形,反而‘谦逊’地微微一笑:“我是来报恩的,混吃混喝怎么行?那不得被小殿下逐出庄去?不就是迎接下贵客嘛,你瞧着。”
说完迎着轿撵便走了上去。
周海倒是想拦,可以萧梁的身手,哪是他能拦住的,以至于出现了眼下这幅萧梁给赵公公递茶,丫鬟却站在一旁捧着托盘无所事事的场景。
听了周海的话,沈知墨轻轻一挑眉:“看大门都不消停,真是小看他了。”他搭着白露的手,冷冷道了句,“走。”
当沈知墨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萧梁就转头看了过来,目光落到沈知墨身上的那一刹那,眼里充满了揶揄,如果不是沈知墨朝他轻轻甩来一个眼神,恐怕他会当场笑出声。
只见沈知墨穿着一身素衣白衫,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脸色苍白被白露扶着,端的是一副弱柳扶风之态,倒是与传闻中那个体弱多病的安王爷很是相符。
萧梁假意没有看到屋外周海的拼命示意,往后退了两步,安稳地站在屋内。
他倒是想要看看,这个明明举杯便可杀人少年王爷,为何做出这样一幅人畜无害的柔弱模样。
沈知墨并没有命令萧梁出去,就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他忽视了萧梁的存在。
他轻咳两声,步履有些匆忙地径直走到起身朝他行礼的赵全面前,虚着声音问道:“赵公公,可是父皇让您来的?”
他微蹙着眉,自责道,“本该一入京便去向父皇请安的,只是路上遇到一伙流民,都怪本王,停下来给他们分发了些吃食,与他们有了接触,又担心流民身上会沾染一些疫病,只好匆匆回来,想着先沐浴更衣再去面圣,以免冲撞了父皇,没想到父皇竟是惦记着。”
沈知墨抬手按住胸口,像是有些不适一般咳嗽了两声,而后继续把话说完:“让父皇久等,是本王的错,本王这就进宫面圣,有任何责罚,本王都会一力承担。”
只是那话语间声音虚弱,说完就掩唇重重咳了起来,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虚汗,唇色也苍白的吓人,只有脸颊因为咳嗽浮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白露连忙拍着沈知墨的背,帮他顺气。
萧梁在心中暗暗鼓掌,这演技,如果不是他在茶摊时见到沈知墨握着茶杯的手暗中蓄力准备制敌,还真会觉得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王爷
萧梁正看戏看得出神,冷不丁却听到一句呵斥:“没长眼的奴才,怎么伺候王爷的!不知道给倒杯水吗?”
他回过神,就见赵全宽慰了沈知墨两句,只说“圣上并未动怒,王爷注意身体”,而后回身瞪着他,口中嚷嚷着:“怎么?还要咱家教你怎么倒水吗?”
萧梁嘴角抽了抽,忍气上前倒水。
刚刚还笑着夸他做事妥帖,现在就是“没长眼的奴才”,果然,官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翻脸不认人。
萧梁闭了闭眼,压下情绪转身从桌上取了水递到沈知墨面前,背对着赵全皮笑肉不笑道:“王爷,慢点喝。”
沈知墨掀起眼皮看了眼递到眼前的茶水,没有理会。
白霜看沈知墨的模样就心领神会,斥道:“兰心姑姑刚说过,殿下的身体不能贪凉,你怎么还给殿下倒冷茶?还不快去换杯温热的来!”
赵全皱起眉:“王爷,恕奴才多嘴,您这府里的下人不懂事,那就要多调教调教,实在不行就换了,哪能让王爷连杯适口的茶都喝不上?”
“咳咳……毕竟是刚来的,不必太过苛责,”沈知墨抬眼,看向萧梁,温和道,“以后你还是在门口候着吧,屋内的事有专门的人做。”
萧梁扯了扯嘴角。
沈知墨这话说的实在贴心,引得赵全都忍不住说了一句:“王爷实在宽和。”如果不是萧梁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几分讥讽的话,说不定还真会以为自己误会了他。
萧梁摩挲着手中温润的杯壁,咬着牙道:“属下这就去换……”
“不必了,你退下吧。”
顺理成章一句“退下”,萧梁只能离开了厅内,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可刚看到沈知墨的背影就被周海着急忙慌地拉走了。
那背影……确实挺瘦的。
“公公请稍等,本王这就去更衣面圣。”
“诶王爷,”赵公公伸手劝阻道,“王爷不必着急,奴才今儿就是来传圣上的口谕的,圣上心里也惦念着王爷,可又担心王爷舟车劳顿身子受不住,因此特让奴才来通传一声,让王爷休息一日,明日再进宫面圣。”
沈知墨轻松了口气,只是一放松,身子就忍不住轻晃了晃,好在被白霜扶着。
“哎呦,王爷可要注意身体啊。”
“有劳公公关心,不过是赶路有些累了,还请公公替本王回禀父皇,多谢父皇的关怀,明日本王一定早早进宫,给父皇请安。”
赵公公微微欠身:“是,奴才一定把话带到,那奴才就先行告退,王爷好好休息。”
命人送走了赵公公,沈知墨便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缓了一阵,他拂开了白霜搀扶的手,步履轻快平稳地走上主位坐下,哪还有半点体虚病弱的模样。
白霜拿起主位旁案几上萧梁刚刚倒水的茶壶,给沈知墨倒了杯水。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不能喝的冷茶,而是专门为沈知墨备的以深山冷泉的泉水冲饮的莲心露,可舒缓心脉清热解毒。
喝了两口茶,周海就从屋外走了进来。
“刚刚萧梁和赵公公都说了什么?”沈知墨问道。
周海回忆了片刻,答道:“倒也没说太多……只是上茶的时候萧梁似是随口说了一句‘这黄山毛峰清热降火,若是能配上些潮糕想必是一绝’,然后赵公公便问咱府上是否有潮糕……这潮糕是个什么咱们都没听说过,正着急呢,就听萧梁说那是他从前路过一座小城吃到的,看到这茶忍不住便想起了,赵公公闻言点了点头,就没说话了。”
“潮糕……这是扬州的茶点,说不上精贵,胜在可以勾起游子的思乡情,”沈知墨抬手支着脑袋,目光落在客座上还未撤下的那一盏黄山毛峰上,“赵公公是七岁入的宫吧?也是记事的年纪了。”
周海一惊,当即劝言:“主子,此人心思颇深,恐怕居心不良,还是赶出庄子的好。”
沈知墨却是轻轻一抬手:“不,赵公公并非我身边之人,与我关系也并不紧密,若是他连赵公公都做了了解,反而说明,他的目标不是我。”
沈知墨垂眸陷入了沉思,周海抬头看了一眼,见白霜朝自己轻轻挥了挥手,便悄声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沈知墨起身,去了书房,同时吩咐道:“让秋露来见我。”
很快,秋露就来到了书房,一进屋便关上了门,然后走到沈知墨面前低首道:“主子,路上刺杀的人牙缝中都藏了毒,没有活口留下,他们身上也很干净,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无妨,想要我命的人不多,我心里有数,”沈知墨并不在意,转而问道,“南水县那边怎么样了?”
“南水县水患一事属实,伤亡情况比较惨重,许多人都背井离乡,目前来到京城的这些流民已经被暂时收拢在了城东郊外,由京兆府负责管理,南水县那边本想大事化小,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流民不远千里来到京城,这场水患恐怕不是天灾那么简单,”沈知墨倚着靠背支着头,闭着眼睛继续问道,“萧梁呢?关于他,我们知道多少?”
“他是个游侠,无门无派,七年前开始在江湖中崭露头角,五年前惊动整个江湖的沐春武院灭门事件,就是他独自一人将证人从通州送至江云城才使案件告破,随后又孤身杀上了天照山擒下凶手送到了官府,押着人听完了审判,至此成名于江湖。他平日里会抓捕一些通缉要犯送到官府换赏钱,但也没有固定送至哪个地方官府。目前知道的就这些,更细致的还需要点时间去查。”
“那就去查,”沈知墨睁开眼,目光冷厉,“从南水县到京城,骑马疾行都要花上六七日的功夫,可如今距离南水县水患不过十二日,那些流民就到了京城,若是没有人从旁相助,耗费的时间不说,就是有没有命走到这,都是个问题。”
秋露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沈知墨的意思:“主子是觉得,萧梁就是帮他们的那个人?”
“江湖侠客最喜欢的,不就是扶危济困吗?比起所谓的‘报恩’,还是帮那些流民比较实在,”沈知墨随手拿起笔,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思索着说,“洛河每逢夏汛秋汛水位总是上涨迅猛,好在十年前沿岸修了防洪堤,这才让两岸百姓不再受洪水困扰。”
“我记得这几年来父皇也一直有拨款给工部,命他们对洛河堤坝进行修固,势要将这防洪堤做成流传千年的传奇,”沈知墨嗤笑一声,“结果别说千年了,连十年都没撑过去,总之,这次大灾工部必定难脱其责……如今的工部尚书乃是大皇子沈知崇舅父的妻弟,虽说还是个表的,关系隔的实在远了些,但到底是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如果萧梁是为了流民而来,帮上一把倒也并无不可。”
沈知墨眸色深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随手一挥:“他想做豪侠,而我,也正好借此机会,断那沈知崇一臂。”
纸上,工部尚书梁重仲的名字被利落地划去。
秋露得了命令,立刻退了下去派人前去查探,而沈知墨挥退了其他人,独自回到了卧房休息。
赶了一天路,他确实是累了,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天,最后仍是睁着眼睛望向窗外的夜景,无比清醒。
回到融雪山庄的第一天,他失眠了。
左右睡不着,沈知墨干脆翻身而起,披上件外衣走出了门外。
三年未回融雪山庄,可这里的一草一木依旧熟悉。门前种着的银杏,窗下载着的月季,还有院子里幼时与母后一同支起的秋千……比起他出生的皇宫,这座山庄他倒是拥有更多的记忆。
沈知墨在月光下慢慢踱步,不知不觉走出了自己的院子来到了花园中。
盛开的茉莉和月见草带来淡淡的清香,沈知墨长舒口气,正感觉心旷神怡,突然神色一凛,侧目厉喝:“谁?”
右侧院墙边上的菩提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沈知墨闻声望去,就见有一人倚在树干上,朝他伸手递出了一壶酒,咧嘴一笑露出有些尖利的犬牙,懒懒道:
“哟,小殿下,一起来喝酒啊!”
望着月色下那潇洒不羁的身影,沈知墨轻声低喃:“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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