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渐沉，霓霞漫天，江色如胭。

一只竹筏轻巧的路过沿岸袅袅炊烟，乘江而上，片刻后就转过青山消失在霞光中。

竹筏进入小颢天阵法范围内，湍急的江流仿佛戛然静止，水波微荡却未继续前行半分。

眉目如画的红衣少年丢开手中的船蒿，往澄澈如镜的江面轻轻一跃，江水没有泛起半点水花，少年郎已然穿过幻阵到了另外的洞天。

若有寻常人误闯至此，也只能看到孤单的竹筏悠悠在水面晃悠罢了。

深潭之下，碧波层层迭开，却无半分水汽。

波光略微一晃，红衣少年的身影凭空浮现。少年步履稳而轻快，修长的身影红衣艳丽如火，右手还提了一串油纸包，白皙好看的指尖勾着油绳晃啊晃，带着少年郎的活泼。他乌黑的发用嵌了白玉的发带扎起，唇红齿白翩然如玉，眉目俊美得不像话，离近了看更加风姿美仪。尤其是那一双如同含了满池清澈秋水的眼睛，似是带了几分勾人心痒的散漫。

沈停云拎着一串烤鸡，轻车熟路地从阵法中走进一方不为外人所知的洞天。

入目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龙宫，丹楹刻桷，画栋雕梁。一排排明珠宫灯高高悬挂，光彩流转，两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盘踞在宫殿上，气势威严。若驻足细细聆听，还能隐隐听到威严古朴的龙吟。这意味着，上方的两条金龙并不是雕刻摆设，而是货真价实的龙威。

殿内陈设极具奢华，十二根成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柱子上全都以金浇筑，雕刻华美。厚厚的地毯沿砖铺设，拾级而上，一直延伸到了大殿主位桌案前。

沈停云一抬眼，便看见沈临安正伏在案前呜呜地哭，堂堂鲛人妖君对自己的身份毫无自觉，透明璀璨的鲛珠不要钱似的滚了一地。

美人伏案，冰蓝色的广袍鲛纱拖曳在地，洒下流动的光。鲛人容貌昳丽无双，任谁看见这绝色妖君的眼泪都会流露出几分不忍。偏偏沈停云对此泰然自若的很好，步履依旧很稳。

意识到有人进来，沈临安顿时哭得更凶了，一双美目潋滟神飞，簌簌往外落着明珠。

半晌无人接自己的戏，沈临安下意识抬起头，美貌的妖君泪眼朦胧地往沈停云这边瞥。

却见少年白皙好看的双手正迅速拆开包烤鸡的油纸，然后循着散出的香气轻轻舔了舔嘴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垂泪的自己。

沈临安：……？

被无视的鲛人妖君十分不愉，妖力运转，优雅的呜咽瞬时变成一声尖啸，尖锐猛利的音波圈圈散开，整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都在音波中抖了三抖。

片刻后，他止住声音看向沈停云，本君就不信你还能安坐如山。

沈停云确实没有安坐了。

少年已变成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狐狸，满足地微眯着好看的狐狸眼，半趴在桌案上，快乐地大口撕咬着金黄油亮的烤鸡，吃得满口留香，双耳灵动地摇晃着，惬意极了。

沈临安一愣，连假哭都顾不上了，心念一动，飘逸的身影已出现在桌案边，伸手揪起雪白的小狐狸，运功探查：“你的境界又突破了？”

半月前还能压迫得这小子耳目晕眩，几乎抱耳逃窜的音攻术法，现在已然丝毫影响不到他了。虽然沈临安施展时刻意压制了攻击的力道，但更多的还要他自己的心法抵抗卓效，才能平静如此。

沈临安沈停云的进步感觉到惊异。

现在的小妖修炼速度这么快的吗？本君慕了。

“臭小子，表现不错嘛！”沈临安越探查越是满意。

沈停云伸爪把自家老头的手扒拉开，顺便悄咪咪在他光洁崭新的广袖上留下两个油印子，懒洋洋地开口：“是啊，第四条尾巴已经稳固了，你给的功法也都学会了。”

自家儿子修炼进度喜人，沈临安自然是心胸舒畅喜不自胜。

他的手忍不住美滋滋地在小狐狸柔软可人的毛皮上rua了两把，口中故作严厉：“有龙宫那么多天材地宝的辅助，突破是必然的。若非你顽劣爱偷懒，又何至于到现在连吾王都孵不出。”

沈停云气定神的翻了个白眼，这话搁三百年前，他还会真的相信，泪汪汪的自责。

而现在，与其终日盯着那几百年不翻个身的未来妖王，不如锦衣花冠游戏人间。

作为一只天狐妖，沈停云把狐狸的本性继承了个遍，贪吃，爱玩，好色样样俱全。

沈临安是一只鲛，而且是两千八百多岁寿元将近的老鲛，他当然生不出狐妖儿子。

沈停云是他捡的。

彼时，三界爆发诛魔大战，三界动荡，生灵涂炭。

妖界的位置处于魔界与人界之间，开战免不了首当其冲。

偏苓时王妃在那种时机即将产子，为防不测，妖王楚修命人带她躲到人间生产。也庆幸当初这个决定，使妖族留下了唯一王族血脉。

那场大战天地失色，星陨月落。混战中，妖界硬生生崩裂了，众妖纷逃。

得闻消息的苓时王妃，誓死要与夫君共进退，身边无妖劝得住。

刚刚生产完的她，狠下心将龙蛋留在人界，毅然赶回楚修身边，最终夫妻双双陨于诛魔战场。

无忧潭内，沈临安得知两位妖王殿下战死，妖界也没了的噩耗，一阵默然。

王妃带走了仅剩的兵马，只留下他一个老仆照看那颗蛋。如今妖王和王妃战死，只能由他一个小小鲛人来抚养王族血脉了。

鲛人聪慧，决心在蛋破壳之前不传出任何新王的消息，坚决苟在无忧潭，以免自家新王遇到危险。

这一苟，就苟了六百年，人间已是繁荣一片，这枚蛋还安安静静，光洁如初。

要不是每次用灵力探查，都能感受到新王在里面安睡的气息，沈临安几乎以为自己辜负了王妃，把蛋养死了。

小狐狸是他三百年前，在雪地里捡的，拎起来时候发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当时想着三百年了妖王应该快出生了，有点储备粮也行。

可后来，直到沈临安都无聊到把小狐狸救活再开了灵智，妖王还没出生。

沈临安无奈叹息。

沈停云有了灵智起，就被眼前的美艳鲛人告知他是自己的爹。

还没等小狐狸问为什么不是娘，一只偌大的蛋就落到它松软的皮毛身上。

鲛人点着他的额头开口：“现在起，你的任务就是孵蛋，妖王如果满意你的照料，就会尽快出生，你就能成为伟大的妖王的仆人了。”

小狐狸似懂非懂，日日抱着这颗蛋入睡，睡得香时口水流了一蛋，被老爹追着揍得满屋掉毛。

等沈停云稍长大点，已然知道自家老头在忽悠他。

可是年幼无知那声爹亲已经喊出口，也没必要收回了，毕竟他货真价实是老头养大的。

老头日日向他念叨，振兴妖族未来的重要性，而振兴妖族的第一步，就是把妖王给孵出来。

沈停云：“……”

让一只狐狸来孵龙蛋，是不是不太对劲？

一百年后，小狐狸学会了化形，龙蛋还是那颗龙蛋。

沈临安开始忧心，他的寿元快走到尽头了，他怕是没机会辅佐妖王了。

可是一界之主的诞生，不是能揠苗助长之事，龙蛋健康得很，只能说时机未到。

于是沈临安开始教授沈停云大妖神通，辅佐妖王殿下的重任，只能交给自家儿子了。

原本终日无忧，日日啃着烤鸡住着华美龙宫的小狐妖，突然迎来了疾风骤雨的学习模式，每日术法不过关就一口鸡都吃不到，狐生突如其来的难过。

随着沈停云日渐长大，沈老头也日渐焦灼。

沈停云第一次见他哭，是自己度过第一次雷劫回来时，小狐狸被劈得焦糊焦糊的，还没来得及心疼自己，就欲上前扶住他。

谁知沈临安人在嘤嘤嘤，瞥见小狐狸伸出的爪子时，仙逸广袖却毫不留情的一甩，本就带伤的沈停云被甩出去两个跟头，雪上加霜。

“瞧你那一身乌黑，莫蹭脏了本君的衣袍，我可不想变丑。”

沈临安一开口，总能把小狐狸气个半死。

但是刚一百岁的初生小狐妖还是软萌可爱的，它默默揉揉被砸得生疼的脑袋，脆生生问：“所以，你为什么哭？”

生**美的鲛人闻言微微低头，连拭泪的动作都美艳动人。吐出的话却把人气的头疼：“刚才你在外面引雷劫落下时，吾王动了。”

沈停云没反应过来：“动了？”

沈临安点头：“对啊，在蛋壳中轻轻动了一下。就似胎动一般。”

沈停云：“……然后呢？”

沈临安：“然后又不动了，安睡如初。”

小狐狸深呼吸：“既然龙蛋没事，那你哭什么？”

“呜呜呜四百年了，第一次看到它动……”

沈停云捂着伤漠然转身，必须快点离开这糟心的老头，再不走他胸口刚压回去那口血要忍不住吐出来了。

沈老爹看着委屈巴巴拖着焦糊的大尾巴离开的乖儿子，心中泛起逗崽成功的愉悦。在沈停云房门即将合上的瞬间，鲛人冰蓝色的身影飘然而至，将早已准备好的调息灵丹和心法塞给小狐狸，又衣袂飘然而去。

本已微微心碎的小狐狸握紧丹药，哼了一声，重重的关上房门。

————

此刻，忆及小时候乖巧的沈停云，再看看现在桌前那只冷漠还蔫坏儿的狐妖，沈临安不由长叹：“还是曾经的小停云招人喜爱啊。”

沈停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任谁在鲛人手下走过百年，都会成为内心没有感情的防套路机器，更何况是四百年。

当年沈停云接过丹药和心法后，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上面赫然写着：发现吾王尤喜天雷，因此，小停云的修炼计划从一百年化一尾，修改为两百年化三尾，所有课业全部翻倍，奋发哦~小停云。

沈停云盯着隽秀又恶毒的字迹看了半晌。

奋发哦~小停云。

“哇——”地一下，渡劫时压下去的那口淤血终究是吐了出来。

乖巧了一百年的小狐狸，第一次，举起毛茸茸的爪子努力比了个竖中指：呸！

此刻。

把最后一根酥脆的鸡骨头连同香气一起扔进嘴里，沈停云终于结束了晚餐。

小狐狸跳下桌，又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翘起二郎腿往太师椅上一坐。明明慵懒不成样，却又神气灵动自有一番风骨。

沈停云悠长的睫毛微掀，懒洋洋地看向沈临安：“这次是吾王动了还是龙蛋翻身了？”

美艳的鲛人难得肃穆：“都不是。我们要被赶出修真联盟了。”

沈停云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什么联盟？？？”

沈临安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块令牌，沈停云接过仔细看了看，正面有禁制所刻的修真联盟四个大字，不像是假的。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加入了修真联盟？我们不是妖吗？加入人族的联盟做什么？”

疑惑三连清楚的表达了沈狐妖丰富的内心活动。

沈临安轻轻抚摸雪白的发带，将内心戏酝酿到十足才开口：“妖落人界，不好混呐。我们占了这么大的无忧潭，龙宫天材地宝堆积，却连一个寻宝的人都没来过，你就没想过其实我们有庇护？”

沈停云沉思，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所以你是怎么用妖的身份加入人的组织的？”

“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我四处探查情况，以保证无忧潭没有危险。然后就遇到了重伤的太微宗主……”

“你杀了他抢了他的令牌？”

“……呸！我救了他，他做举荐人推荐我以灵兽宗掌门的身份入了修真联盟，划无忧潭方圆百里为宗门地盘，其他修真者不可擅闯。”

沈停云眸光微动：“原来还有这段。那现下发生了什么？”

沈临安叹一口气：“可惜人界发展得挺快的，盟主都换了两任了。新上任的盟主给我发来了革新通告，委婉表示，再不为联盟做点贡献，下一年灵兽宗就要被取消盟友资格了。”

沈停云若有所思：“他想收保护费。”

沈临安幻化出折扇狠狠敲沈停云的脑袋：“是让你去参加这次的修真大会！”

沈停云：“？”

沈临安解释：“修真联盟是会定期组织活动的，诸如修真大会、夺宝大会、联谊大会等等。我们灵兽宗人丁单薄，一次也没派人参加过，就这么苟了六百年。”

沈停云：“……咱还挺理直气壮。”

沈临安瞪他：“所以这不就被找上了吗？

刚好你的四尾稳固了，也该入世历练了，就顺便去一趟修真院吧。

带上龙蛋同行，我前日里占卜得知妖王殿下破壳的契机已然近了。

我会为你把要带的行李准备齐全，务必照顾好妖界的未来。”

少年揉着微微泛红的额角，舒坦的躺在椅子上看自家老头边碎碎念边为自己收拾行李。

“万一吾王破壳了，全套彩色龙晶是要的呀……”

“龙族最爱吃的磨牙灵丹也是要的呀……”

“呜呜王妃亲自给小殿下缝制的法衣，必须带必须带……”

沈停云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等一下，你不是给我收拾行李？”

沈临安百忙中扭头回答：“是啊，是你要背的行李。你第一次带龙蛋出远门，不准备周全怎么行？”

成吧，沈停云了然的闭嘴，起身为自己收拾行装。

趁沈临安不注意时候，把一整盒变色墨鱼汁倒进了他敷脸的灵芝水里。想到明天老头照镜子时的惨叫，心里微微好受了些。

沈停云第二天是逃出无忧潭的，没有一点夸张，毕生所学的功力都运转在飞行法器中，再晚一秒法器就得被黑着脸的沈临安打散架。

沈临安是货真价实的黑着脸，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

只不过几瞬，红衣少年就坐着硕大的酒葫芦消失在眼前，隔着几重山传来少年郎清越的笑声：“老头再见！我会想你的——”

沈临安从鼻腔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忍不住轻笑。

他收了手上的巨大冰锥，回身看碧绿的无忧潭，这里和往常小崽子溜出去买烤鸡时一样静谧悠然，但是沈临安内心知道，以后都不一样了。

阵法外水流潺潺，沈临安无声叹息，安静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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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