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杨柳依依

一、杨柳依依

我叫依依,杨柳依依的依依,我的原身就是一颗杨柳树。

像大多数成了人的灵物一般,我是被仙子点化而有了人身的,是仙子酒醉后的有心之失。

就算是神仙,也有无处抒发的愁绪。

“我不怪他不爱我,我只是觉得,他怎么能没有爱?他是个人啊,没有爱的人是怎么存在于世的呢?他该有多么,多么……”仙子又哭又笑。

我不明白仙子的话。常言道神仙无欲无求,仙子却纠结着求不到一个人类的爱意。我只是听着,也做不了别的什么,毕竟我只是棵杨柳树。

仙子平静下来,望向前方,那目光却没有落在实处,我想得到,她看得很远很远。”你替我去爱吧。“

仙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人世间不该没有爱,你去,好好爱这个世界,爱所有人,也要努力被爱。”

“你是为爱而生的,若有一日,你无所爱,无人爱你,那就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你将回归世界。”

我以青春康健的身体和惊世绝伦的美貌生于世,集符合世人观念的优点于一身。这是仙子给我的,健康、漂亮、聪颖、美德……这些,就是被爱的条件么。

”请您,再赐予我一个名字吧。“我态度恭敬,言行有礼,我只是一棵杨柳树,哪里知道什么是礼仪,这不是我,这怎么会不是我,如果这不是我,那沉默的杨柳又去了哪里?

“杨柳依依,柳枝柔弱,又有留恋之意,今后你便名为依依,顺从人,留住人。”说罢,仙子若有所思,“这意思正好,是个好名字。”

我有了足够的身份——世家大族的嫡女,集齐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不似皇族女那般生不由己,我拥有爱,亦能追求爱。

这样好的命运,再没什么可置喙的了。

我的家族自开国出了第一位国师,之后代代有人教导太子,如今家族里已有五位太子文师。

忠贞的文臣总是皇家最愿意信任的。

当今皇帝便是我祖父一手教出,一力推行重文政策,曾在国宴上亲口道出帝师一族是天下第一世家,今日国运昌盛是有我家大功劳在的,天下人比起敬重他更应尊敬他的老师。

我唤皇帝为伯父,皇伯父就在平平常常的一天理所当然地同我父亲——如今的太子文师说:“朕记得依依和太子同年生,如今也有十八了,朕这样想,等太子及冠,朕是打算那时候退位,帝师若心疼女儿,再留两年依依也可直接坐中宫之位,但在哪个家都不会有人亏待了孩子的,太子府或是后宫事务自有女官安排,劳烦不到依依,只凭孩子情愿,朕便下令去安排。”

父亲把这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我,我听罢,并没什么想法,我想到太子,那是人人称赞的帝储,才华横溢,光风霁月,是值得喜爱的人。

但我还是想问上一句:“太子爱我吗?”他们是已经问过太子了吗?

父亲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我读不出来那样的神情里有什么含义,父亲说了:“当然,谁会不喜欢依依?天底下再没有比依依更好的女儿家了。”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不是喜欢,是爱,我需要爱。我终究没有再问父亲。太子很好,我可以试试看爱他。

“好,我能见见太子吗?”

父亲看起来很欣慰,“你今后随着娘亲多进宫,还有啊,太子不信神佛,你年纪轻轻,今后也少去寺庙罢,这些日子就很好,之前怎么总要去庙里?我们家倒也没有信佛的人啊。”父亲语气温和,是劝说的意思,并不绝对。

我之前常去寺庙吗?我信佛吗?不信吧,我不相信那些,神鬼之类,我可以说相信他们的存在,但也不会以其为信仰。我不以为神会帮助我。

等等,我为什么这么想,我需要神帮助我什么?我还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吗?没有了,我再想不到什么,却又觉得有什么似是而非的东西隐藏了起来。

我直觉别去触碰隐藏的事物,它没有光明正大地出现必然是有道理的。一定忍住你的好奇心。

我现在的这个身份,原该是仙子在人间时用的,我和几位皇子都称得上是两小无猜,包括太子在内。

仙子为什么不去喜欢太子呢?这是我见到太子后有的第一个想法。

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全然是一位成熟的储君了,分明是同龄人,我在他身边总有被包容了的感觉,他有让身边人如沐春风的能力。

我想,我会去试着爱上他。

但是,太子看向我的目光为什么那样悲伤,那样明显的情绪,像潮水般要将我裹挟,我下意识看向别处。

又忍不住,我看向他,想从那样的目光里解读出含义。

但这时候太子已移开了眼,正同母亲说着话,“我记得儿时去您府上玩儿,师父给我和依依扎了秋千玩,如今有几年没去了,不知那秋千还在吗?”

母亲笑了,“我家官人手艺不精的,没跌着殿下是万幸,但后来依依玩的时候散了绳子,孩子们也都大了不会玩了,这就把拆了。”

“这样啊,我记得的除了秋千还有那满园的月季,依依小时候说因为会扎手所以不喜欢,如今还这样吗?”哪怕是调侃我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有别的含义。

我一时没做出反应。还好有母亲在,不会让太子的话落在地上,“孩童无知,依依如今是极爱花的了。”

“那便好,我儿时就觉得您府上的花儿好看,有了自己的宅子后就学着种了花,您看有空的时候可以和依依一同去看看,也给提提建议。”

太子是极好的人,但他不爱我,这是我第一次见面就明白了的事情。

我爱他么?他待我好,人亦善良,我喜爱他,不爱慕他。

所以直到这一天,所有人都一副天塌了的模样来告诉我那个”不好“的消息时,我并不能感受到同样的悲伤。

太子求陛下赐婚了,他要的妻子不是我。

或者说,他要的妻子不止我一个——他要我做平妻。

事情按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方向发展了,皇帝陛下勃然大怒,罚了太子,和皇后娘娘分别派了人来解释和赔礼。

母亲过来宽慰我,我听不太分明她说了些什么,一句接一句地让我听到头晕,说到最后,母亲拍了拍我的手,“我们家的女儿,谁也不能让你受了这等委屈。”

我不委屈,我还没有爱人,嫁了谁也就算了。

皇后娘娘说什么时候我空闲可以进宫一趟。

我见得人多了,觉得辛苦,并不着急进宫。

赐婚一事的第三天,太子的爱人来见我了,她有一个很明媚的名字——璨,应璨。

从人类社会的等级制度来看,应璨的身份、名望、才华都是绝不低下于我的。她在十三岁时以平民身份上了战场,那一战凯旋而归,直到她代表将军府在庆功宴上说着感谢诸多将士、誓死捍卫疆土这样的话,人们方才知道这满眼坚毅娃娃骑士是将门女儿。

她的父亲、兄长都是大将军,也有些人说她本人完全没有领兵打仗的才华,直到如今她二十岁了,也不过打了那一场仗,碰巧胜利了的战争,让她这么个蒙混入伍的女骑士成就了一段传奇。

我却发自内心地敬重这位英雄——勇敢的人当然是英雄,应璨的经历在我眼中是一场绮丽的幻景,我这一生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

见面时我先她一步行了礼,应璨显得有些慌张,”柳小姐。“我抬头,看见她,很容易想到她和太子站在一起的模样,是了,太子会深爱着这样美好的人,想想都会觉得幸福。

我们说了一会闲话,直到聊天间的称呼从”您“到了”你“的时候,应璨道:“原是郎君希望我来说些让你安心的话,我一是觉得不必,二是认为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实在鲁莽。”

“郎君一心以为你做了他的妻子,方能保你一生幸福无忧,我却要和你说些不同的,若非为爱情,女子为何定要嫁人?寻常人家为了生计也就罢了,难道说国师府上还供养不起自家小姐?若为传承,你亦有旁支兄弟。再说流言,谁人胆敢妄议你,就是不做太子妃,皇族于柳家的羁绊也不可忽视,依依,你生来就该幸福的,不是因为要嫁谁。”

应璨一连串说完,看向我,这样的眼神我从太子那见过,悲伤,深切的悲伤。

她在替我悲伤吗?明明说着我该幸福这样的话。

她停顿了一会,“我真心的,希望你过得好,真正的过得好。”

“有人和我说你忘了很多事,他们都觉得你忘了更好,可是依依啊,我总觉得你过得不好,你不幸福。”应璨的手指温热,覆上我的眉心。

“我”之前就认识她吗?为什么她的动作,她的语气都显得和我熟稔。

“我也不知道来见你是不是做错了,说这些话是不是错了,但我是想要做的事就要赶快做的,错过了才是要后悔的。”

“那样痛苦过、悲伤过了,最后不是接受而是忘记,太懦弱了,依依,实在懦弱。”她在说什么啊。

我听不分明。

应璨接下来的话都模模糊糊地,在空中飘散了。

“依依啊,依依。“

我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应璨,心中没由得生出厌倦的情绪来,为什么都这样,太子这样,应璨也这样,他们到底在为我悲伤些什么。

我又懒怠问清楚,感觉思考一下就已经很疲惫了。

应璨就这样看着我,任由自己的眼泪流个干净,我觉得该给她拿个手帕,却疲惫地连伸手的力气也没有,也懒得说话喊人,我们二人就这么沉默着。

和应璨聊天以来最舒服的时间就是这段沉默了,我靠在椅子上,也不思考,任由自己脑袋空空。

“你是不是很久没去寺里了?去一次吧,你再忘记,就不会有别人记得了。”良久的沉默后,应璨说道。

遗忘总是让人悲伤的。

也没等我答应,应璨就起身,道:“那我今天就先走了。”

我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失望,她对我失望吗?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还对我失望?我有点生气了。

寺庙真的很远,香火也不算旺盛。

我来了就想走了。

我敬重神明,但实在没有这方面的信仰。

再说我也没什么要求的,我想要的不多,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一步步踏上台阶,心中有些异样,家里人说“我”之前常来寺庙,我是没有印象的,走在这里,却觉得每一步都似曾相识,每一台阶都在给予回应。

真是莫名其妙的感受。

求神、求神。

求的满心是悲切、愤恨、无力。

我恨神?我被自己的想法一惊,如何就生出这样的妄念来。

“小云姐姐?”我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声音的来处,不知不觉我已经绕到了大殿后面,说话的是一位背着篓子的小沙弥。

“小云姐姐!等一下,别走。”

“你叫我吗?”我听清了他叫的是“小云姐姐”,但这四周也没有别的人,于是这样问了。

“对啊,大师父们都说你不会再来了,小僧就说你不能……”他显然看出了我迷茫又无措,“小云姐姐……你,忘记小僧了吗?”

我实在编不出一个像样的谎话来安慰这个孩子,实话道:“抱歉,家里人说我在开年的时候病了一场,很多事我都忘记了。”

小沙弥呆呆的,“如此啊,所以冬天以后你就没再来过了。”现在是秋天的尾声,我和这小沙弥上一次见面至少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若我只是作为香客来过,他如何记我这样久,还一口一个“小云姐姐”?

我突然想知道了,那团迷雾背后,究竟是什么,我要问他,他定然知道些什么,关于我为什么来到寺庙、关于他为什么唤我小云、关于我忘记了的一切……也许是我的神情看起来过于内疚,小沙弥安慰我,“没关系,小僧还以为下一次见面会是很多很多年以后,那时候我们都认不出对方了,至少现在,小僧都记得。”

“你现在要去做什么吗?”我说。

小沙弥指了指篓子,“去拿些要劈的柴火。”

“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吗?想问问你我忘了的事情。”我向小沙弥笑了笑,想拎过来那有他半个人高的竹篓。

小沙弥扭过身不让我接,“好,一起走吧。”

小沙弥名叫空安,在去年夏末认识了常来庙里的我,据他所说,“我”是因为家里人身体抱恙,前来求个平安康健的。

家里人的身体一直不好,我便一直来。直到九个月前我不告而别。对于此事,空安只说自己没有多想。

他当然不好过问,人若好起来了,我应回来还愿,突然不再来了,最大的可能便是生病的那人不在人世了。

至于对我的称呼,他并不知道我的本名,是因为他的师兄让他叫我施主时我说他唤小云姐姐就好。

我想想觉得这没什么好纠结的,可能是之前的我认为不该顶着柳家小姐的名头时不时来庙里而起的别名吧。

空安和我说的都是些寻常话。直到我选择和他告别,都没能明白应璨要我来到这里的用意。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但我还是先给了空安会再来的承诺。

这孩子似乎和之前的“我”关系不坏,寺庙地方的确偏远,不过我偶尔来一次算不得难事。

“我不嫁太子殿下。”我同父母说。“殿下和应小姐美满良缘,而我与殿下之间全无爱慕情谊。”我表面坚定,心里却挣扎,如今我是进退维谷,无论我今后和谁在一起,那人都免不了要和太子比较。

我嫁太子尚能说是巩固两族情谊,成就一段佳话。

我有私心,也算势利,比起好名声,我的爱情实在不算什么,但我不能将太子的感情也这样看,做平妻不是委屈了我,是委屈了他真正的爱人。

确认我的感情后,父母同意,我的让步当即就解决了这件麻烦事,父亲在皇帝面前背都能挺得更直,倒是皇家,给柳家的莫名其妙的赏赐更多了。

或是出于愧疚,或是出于关心,太子带我见了他的一位好友,名叫文柏,是太医院首席的弟子,一位天赋异禀涉猎广泛的医师。

殿下询问文柏能否治疗我失忆之症,结果并不理想。

我道,不要紧,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这就好。

日子就是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的时间,纠结太多过去并没有意义。

重阳节的前一天,这一天来礼佛的人不少,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空安。 “上面一盒是重阳糕,不知道你们寺里做不做,我少带了一些,中间这个是栗子糕和桂花糕,下面一盒是糍粑,红豆和绿豆馅的。”

空安要去拿碗放,我拉住他,想说这个饭盒就给他了,略微一思考:“你就用这个盒子装,我下次来再拿走。”

空安的眼睛一亮,“好。”

“糕点吃不完可以分分,这些你拿着,只有几个,我好久没给你了,你师父不会说的。”我递给他一袋蜜饯。

我之前来总是会给他带,直到有一次被他师父说了,说小和尚吃甜的倒了牙,没个修行的样子。庙里的师父是相当威严的,我后来给小和尚带吃的时就会收敛很多。

脑子里自然而然闪出这个画面,等到我反应过来,再想捕捉过去的记忆,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和尚得了好吃的,开心得什么也注意不到,蜜饯还没吃上,嘴先甜了起来:“祝小云姐姐重阳幸福岁岁安康,和家人友人还有心上人,一生相伴,长长久久。”

“怎么这么会说话。“我弯下身子看他,却从小和尚明亮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空洞,我眯起眼来,笑着说:“空安也是,岁岁安康。”

明天就是重阳节,我也要入宫参加宴会,还要准备衣服礼物,想再和空安说两句闲话我便告辞了。

“空安?在和谁说话?”屋后走出位青年僧人。

他注意到我的时候,我看见他微皱了皱眉,虽然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但是不喜的情绪就那样自然地流露出来。

“这位施主,烧香礼佛都去前山,这边不对外开放。”说罢,他又责怪空安,“你领着人乱走的?手上又是什么?”

空安不解似得看向僧人,“师兄?”我连忙道,“别责怪他,我这就走。”

那僧人愣了愣,面上的不悦又出现了,“贺施主,恕贫僧不明白你是何用意。”

轮到我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贺施主,贺云。”我脑袋里“嗡”地一声,贺云,怎么会是贺云,我勉强维持住自己的仪态,听着空安着急忙慌地和他师兄解释我失忆以及上次上山的事情。

“贺云是谁?”我心中慌乱,没头没脑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空安和他师兄一齐看向我,他们没听清我说的是什么。“抱歉,我也不记得这个名字了,我们之前认识吗?”

僧人带来的是良久的沉默。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寒噤。“弟子不明白。”僧人是在同不可知对话,”本想到了忘记乃是慈悲,却想不到为何忘记了还要有今日相遇,弟子难以置身事外。”

僧人询问了我的记忆具体留存了多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才告诉我,他认为我只是将一切掩盖而不是真的放下了,“你曾有过一位爱人居住在此。”

我听罢,并不关心那人,这身体原是仙子的,那是仙子的爱人,不是我的。

哦,似乎还是个爱而不得的故事,我记不太清,做人以来,我当柳树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

原来就是这么一件事啊,这么一窜沟通,我差不多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僧人吗?”如果是,仙子爱而不得的原因也明晰了。

可是僧人摇摇头,“不,不是。”

我打断了他要接着说的意思,这段时间的迷茫有了交代,我一下子觉得志趣寥寥,就想要离开。

“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不爱他了,不论他现在如何都与我无关,把自己的心神都放在别人身上原就是不可靠的罢。”我说罢,便告辞离开。

又是悲伤,悲伤快要将我贯穿,是那大殿上的神明,在怜悯着世人么。

重阳,宴席上,皇帝陛下先说了他对国师,也就是我祖父,如何敬重,如何爱戴。再说和太子文师,也就是我父亲,从小相伴的情谊深厚,道祖父似他义父,父亲似他兄弟。

“今日乃是家宴,你我两家似一族,不必拘于君臣之礼。”接着是众人的推杯换盏,谈笑。“今年这螃蟹长得是好,个头这样大。”皇帝道。

皇后笑着在旁边说道:“如今安定了,治理得清明,螃蟹吃得饱,养的好,可不是个头大了。”

皇帝神色愉悦,“这是哪个地方?定是个风好水好的地。”旁边伺候的宫人立刻答道,“回陛下,这批螃蟹是江城进贡上来的。”

“哦哦,江城……”皇帝顿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好地方。”

“儿臣记得,应大将军正是江城人,有机会儿臣问问他江城的风土人情。”太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皇后朝他使着眼色,但无济于事。我不能一心一意地投入在美食上了,“臣女前些日子和将军府小姐一同游玩时就听她说了,江城四季如春,作物一年能收获三次,人也都生得水灵,还出了将军府几代忠臣,真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皇帝的神情有所缓和,“依依若是喜欢江城,待你成婚了,皇伯父赐你个在江城的宅子,你偶尔去江城住着玩,到时候皇伯父去了,你和你家郎君可得招待啊。”

倒不如叫太子赶紧做了江城的女婿呢,我内心这样想,嘴上还是道:“那可得是个大宅子,皇伯父和皇伯母还有太子哥哥和皇嫂好一起来。”

“那当然,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依依的。”皇帝笑起来,“朕想起来,太师提过,依依在江城住过好些年吧?江城也算是依依的第二故乡了,在江城过日子你家阿爹也安心。”

“是啊,说起来孩子和将军府还有些渊源,孩子八岁那年走失,臣和夫人都不抱希望了,多亏了将军府办宴,家里下人也用心,认出来了,臣家里也就依依这么一个小女儿,要是没找到,如今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哪能有现在的快活。”父亲回忆着过去,看着是眼睛酸了,险些流了泪。

“朕瞧着这孩子也是有福气的。”皇帝笑,“生在帝师家,养在将军府,依依该是文武双全了。”

“当年我该央着养父让我学习一二的,今日也好给皇伯父展示,错过了。”我佯装难过,低下了头。“这孩子,伶俐的。”皇帝和皇后说着我。

“说起来,依依养父可有什么官职,毕竟养了孩子有那些年。”

皇帝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父亲摇摇头,“说是养父,年纪也大,五十岁过半了。”

太子插话,“老人家之前是应老将军的门客,当过将军府小辈一代的老师。”

“那可有子孙?都在做些什么?”感觉气氛沉寂了那么一瞬,“臣知道他有个独子,该有而立之年了,做什么不太清楚。”父亲这样说了。

在父亲说完话,皇帝还没接上的时候,太子道:“儿臣倒是对此人有些了解。”

“太子怎么还认识这些人?”皇后的表情说得上勉强。

“说来听听。”皇帝面容冷淡。

“此人文韬武略,曾和父亲一同教导将军府小辈,作为一般骑士参加过龙海之战、天雪之战和最后的……银山之战。”太子的话语很轻却极有力量,悲痛而又炙热,“此人在银山之战中为国捐躯,当父亲的散尽家财,求人从战场上带回了儿子……尸身。”

“儿臣有幸曾与他论道,谈论的皆是人生于世,必有使命,他认为芸芸众生乃家国之脊梁,各人有各人的使命,他用自己的方式,与众生共同撑起这片天地。儿臣以为,英雄是完成了使命而后离开的,此战过后,和平长存。”

银山之战,是土地之争引发的,没有胜方,打了快两年,人民流离,山河破碎,两国都经不起折腾的情况下选择了共同治理。

我并不能理解这种只具有象征性的战争,似乎谁告诉过我,他是因为对这土地上的一切的爱而战斗的,至少他可以选择把自己的生命付出在他爱着的事物上面。

是足够宏大的爱,包括我,却不只有我,能为了别的信仰付出生命,却不能为了我好好生活,一直离开我,一直。

皇帝先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敬英雄,所有守护过国家的英雄,朕向诸位承诺,通过的每一条律令,每一个决策都将尽心尽力,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黎民百姓。”

“敬英雄。”

……

我要去看望一下养父,老人家把我从七岁养到了十五岁,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半时光是同老人家一起度过的。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那些让人思念的过去,就真的那么悄悄地,就过去了。

我不敢见他。

还好有应璨招待我,我到了江城后,先躲在她这里挣扎了两天。

“这么大了,怎么还近乡情怯了?”应璨道,“郎君说你当年回京城的时候也是这样不乐意,没多久就适应了,还拉着公主到处玩。”

不一样,我摇摇头,就是不一样。应璨正了正神色,“你总是要去的,你能想到的,老人家有话要和你说。”

老人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如今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听人说他不怎么出门,住在七年前建起的宅子里。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轻推了下,门没有上锁。

我看了眼应璨,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快进去吧,你自己的家。”

直到屋内传来的那一声“是谁”之前,我都没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什么波动。

“我腿脚不好,不便出去,堂屋桌上有清水,桌下有钱财,你自取便好。”

我推不开这扇门,于是隔着门,“是小云回来了,阿伯。”

门打开了,我后退一步。

老人家拄着拐,比三年前憔悴了不是一点。

他看我的眼神温和,“回来了啊。”

就像我无数次下了学堂回来那样,他在家里等着我。

我却显得手足无措,还好手里拎了东西。

阿伯招呼我进来把东西放下,“现在家里也没别人,你阿敛叔去买菜了,阿伯今天心里一直觉着要有好事了,才想着让你叔去买些好菜,这不就应上了,我们家小宝儿回来了。”

我长了长嘴,说不出话来,阿伯让我坐,我也坐不住,有些事情就在这样不恰当的时候浮现出来。

“小宝,都过去了。”老人的手伸到我的面前,却又没有触碰到我。

我这才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哈。”我抹着流不尽的泪,“没有……我一直没哭过,我不知道……”

“没关系,小宝,阿伯知道。”我在心中筑起的,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就这么,被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散了,不见丝毫痕迹。

我跪了下来,“对不起,阿伯,对不起,如果……如果……”如果我好好学武,就能和他并肩,如果我好好学医,就能救下他,那时候,他只有我,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敢忘,我绝不会忘。

身为柳依依的时间是虚无缥缈的,而一直痛苦着的是我贺云。

我跪在阿伯面前,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那只阅尽沧桑的手拍上我的背,一次,又一次。

我从自己的世界抬起头来。听见阿伯的声音,“我从小姐那里听过一遍,那时候我说,我要等我家小宝告诉我。”

“她说啊,小宝现在什么也想不起了,我道你能好好过日子就是,但还是不信,我养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么,再后来,想着是啊,忘了也好,我两个孩子总要有一个好好的。”阿伯的慈爱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小宝,不说了,过去吧。”

可我不知道他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从听见儿子的死讯以来,他是不是也日日夜夜地睡不着觉,我借口着生病忘记一切,他只牢记,他是父亲。

“阿伯,我再没有别人能说这些了。”

从没有仙子,是我忘记了深爱着的人。

“爱子贺暮归之墓。”

“生于乱世,归于安世。”只这些了,贺暮归的一生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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