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非神乃医
这人的伤很重。
还好是我在。
我被拉来医治他的时候便心中打鼓了,他求生的信念自然是极强的,但身上伤口的处理实在潦草,他出了战场不是去求医,而是就这么驾马跑了,这样子完全是要勉强吊着一条命赶路,目的是最后死在故乡。
贺暮归是懂医学知识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重。
我转念一想,他也许正是知道自己的伤重,那偏远之地根本没有能救他命的医师,与其马革裹尸不如赌命归家。
我不一样,我所学的一切都告诉我,我能做到,我会像旁人对我的认识那样,起死回生。
文柏,他们谁都尽力了,命运也尽力了,人都到我手上了,敌人是阎王我也得争上一争。
我守了他一夜,他在后半夜发起了烧,神志不清地念叨着,反反复复不过是——“温容”。
到后面也念叨不出声了,只出气没进气的。
我尽力了吗?
在我看着眼前人生命气息逐渐消失的时候,脑中回想起师父的话,永远不要问怎么办,医师永远不应该把病人的时间浪费在自己的迷茫上,摇摆不定的人没有资格从医。
我又做错事了,这个念头闪烁了一下。
我给他用了我并未亲自实验过的药,其中包含的几份药草,其添加量都卡在了产生剧毒性的临界值。
我想救人。
哪怕此事之后我再次被冠以“杀人”的名头。
我得先救下他,这时候我只知道,我想救他,他想活下来。
天亮了,病人的气息趋于平稳,身体有了温度。
我太累了,但还是假装轻松,挥挥手,“没事了,他醒了再叫我过来检查一下。”
我的手在颤抖,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的师父是太医院首席,我的雇主是太子,关于我的各种传言出神入化,我必须是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直到很久以后,我还会怀疑,是我的药起了作用?还是他求生的意志足够强烈?再或者是,冥冥之中,不可知在庇佑着他?
我这一生,每一次独自做出决定都没带来什么好后果。
我在为贺暮归检查时,救人的那份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他活不过这个月。
从阎王手上抢回的时间不过几天。
如果我前些日子没有偷懒,再将药的剂量精确一些呢?如果我没给他用新药,或许他也能度过危险。
贺暮归看起来很是庆幸,我却要选择是否说出真相。
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江城,他说,等仗打完。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都有想隐瞒的部分。在我和他不多的接触中,我也能感受到,他是自尊心很强的那类人,生死关头才会展露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不敢做出决定。
太子碍于身份不能去寺庙探望,和我聊到了贺暮归的伤情,我既是无法隐瞒,也寄希望于殿下能给我出个主意。
殿下道,这话我们谁也直说不了,但有个人能。
他让我带柳家的小姐去,我这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殿下没有明说,但我看两人的相处方式也看得出来,柳小姐眼中的情意凭谁也难以忽略。
殿下必然是误会了,他们之间的情意并非双向。
流水无情恋落花。
贺暮归的规划里完全没有柳家小姐。
柳小姐会吵闹着要和贺暮归成婚,后者却总是谴责她大逆不道满嘴胡话。
柳小姐说写信要回江城,给贺父报平安,贺暮归不让。
我忙在旁边说我可以陪着他们回江城,毕竟我没什么事,路上也好照顾贺暮归。
他本人却只说,等等吧,等安定下来。
我听着心里发毛。
治疗后的第十天,贺暮归明显不像前几日那样精神了,面无血色,手脚冰凉却冒着冷汗。
大半日子里他都昏迷着,趁着他清醒时,我把用新药的事情同他说了。
我已想明白了,至少我面上是平静的,我同他说,“你来考虑,再用一次这药,两种可能,一是你活不过今晚,二是你四个月到半年后死于毒素扩散。”
“若不用药,我随你归家,你能见上亲人最后一面。”
“我得活着。”贺暮归道。
我一时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信你,文柏,我信你。”
我不敢看他,偏过头,明明我也信自己,我明白我是多么多么相信自己,但我不能替病人这样相信自己。
“如果今天我活下来了,半年后,你有没有可能再救我一次?”
从那一次的无力回天开始,我一直害怕着病人对生的希冀,这种希冀炙热得让我心痛。
直到现在,我又想起来了,我从医的信念是从儿时为军医父亲照顾士兵开始的。
战士们不是因为确定可以救国才去拼命的,我却在能确定救下人之前都在犹豫。
无论世间如何如何,都是为了希冀才这么存在着的。
贺暮归道:“我若死了,让贺云去告诉我爹,不要旁人。”
我答应了他。
日后我也这样同贺小姐说了。
但不是现在。
就像人会度过的每一天那样,他也在第二天的早晨醒来。
笑着说自己在梦里见到了逝去的母亲和失踪的青梅。
我说是她们庇佑他,让他转危为安。
贺暮归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三个月后,捷报传回京城,我第一时间告诉了贺暮归。
他也如他所说,听过胜利的消息,就要回去江城。
所有人都认为雪原和银山被夺走的部分领地将会归还。
可紧接而来的消息就是朝廷决定议和,用土地,换敌国的岁贡。
这当然是荒唐的,三岁小儿都听得出的荒唐,但那姓柳的国师看不出来,给出的主意偏就如此。
柳家百年来只手遮天,凭着姓柳,断送多少人的性命都不觉为过。
“贺小姐被关了禁闭,来不了送你。”贺云再受尽宠爱,终是没能在这件事说服国师。
我不涉朝政,却隐隐约约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饶是太子都因为在朝堂上“言辞激进,以下犯上”的罪名被封了府,禁足宫中。
禁足之前,殿下遣散了府中半数人员,烧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柳家与外族王商的来往证据。
“你不用太过担心,她终究……”
“是柳家人。”贺暮归接上了我没说出口的话。
“她很重要,但这个重要是在很多年以后了,等你可以见到他们的时候再传达我今天的建议,治天下,重在文武,殿下懂这个道理,与将军府早有联系。但应明白,绝不可让柳家对太子心生警惕,成大事前,必要重用柳家,直到可以掌控。”
他接下来的话让我一惊,“我贸然猜测,圣上正在这么做,殿下被罚的原因是打破了圣上计划。”
“罚殿下一人可震万人,唯悦柳家。”
“殿下遣散的人中自然有你,他遣散了所有心腹,如果流离的不是手下人,他就不会是禁足宫中,而是被一道调令遣送出京。”
“我建议你,早日离京,并且在地方多多帮助平民百姓,直到美名传到京城,那时才应回京,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仔仔细细地说明了朝堂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的“建议”至少涵盖为了改变当前“一家独大”的局面近二十年里要做哪些准备。
有这样心思的人,却未做世家的门客出谋划策,而是到战场上谋生活。
“我这次回去,就不会再来京城了。”
我问他,“我去江城如何?”
我听了他的这番谋划,脑子也被他领着思考,刚问出口就知道答案了,不行。
他的眼神也告诉我不行,大将军是江城人。
我想问他,能不能留下来,留下来帮帮太子殿下,殿下的很多想法和他不谋而合,在殿下身边没有这样知己,他将来会是明君,却不该孤独地坐上皇位。
最终我只是道:“我找人来送你。”我便不去了。
他说:“多谢。”
我找了我那因先去救治落水宫女误了娘娘诊脉时辰而被太医院革职的师兄去送他。
据师兄回来后说的,不过霜月,去往江城的路上却早早地下起了雪,贺暮归道自己是江城人,没怎么看过雪,想下车看看。
师兄知道自己送的人什么身体状况,一开始自是不让,后来,他却忘记自己怎么就被说服了,贺暮归还是如愿下车看了雪,也不让他撑伞,什么都不做,就久久地看着落雪,直到师兄快要将他和雪看作一体的时候,他才上车离开,并要求尽快到江城。
大抵是因为那日淋雪,贺暮归染了风寒,等到了他家门口,师兄要叫醒贺暮归时,他才意识到对方不是睡着了。
贺暮归再不会醒了。
我担心师兄纠结为何没能注意到对方的身体状况好好照顾,担心师兄为难自己。
便打算安慰他,“他的愿望都满足了,看了雪,也葬在了故乡,想来也差你一句‘多谢’。”
师兄的神情里却只有坦然,“我做得不好的也有,下一次我的病人再说想看雪,我就不劝了,耽误那些时间他还能多看会。”
我愣住了,反应过来,笑了笑,是啊,是这样没错啊。
……
贺暮归逝世的第十年,太子登基,八年后,立他十二岁的独子为太子,柳家也出了第六位太子文师,也是本朝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文师,“柳云”,这个名字被载入史册。
也是在这一年,经交涉,他国主动归还银山雪原一带被强占四十四年的所有区域。
本朝就此收回开国时的一切国土。
再到殿下,哦不,是陛下了,陛下四十二岁,在正值壮年的时候退位。
小殿下在自己十六岁生辰当天坐上皇位,这是他父亲用十二年送来的生辰礼物——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是交给小殿下守护的太平盛世。
而我,早就不想着当“神医”了,从前我只治别人治不了的伤病,认为我的时间花在那些是个医师都能治的小病上就是浪费。
当年太子被禁足后我去了边城的村落——当年贺暮归的建议是要我至少到镇上,这样我的名字才有机会传出去。
但我路过村庄时,看见村民们不知道生水应该煮开、不知道病了可以就医而非担心误了农时、不知道人死了应该焚烧掩埋而非丢入平时要饮用的河水里……
我知道了,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只有这件事情做完了我才可以接着向前。
“大夫,我会死吗?”
我看着一脸迷茫的少年,他不过是上山砍柴时被石头划伤了腿,但是他和家里人都放任不管,少年继续干活,直到伤口感染发了高烧再站不起来,便在潮湿阴暗的草棚里等待着结束。
“过几天,等你好了,要跑着在村里说‘文柏是天下第一神医’。”我指了指自己,“我,我叫文柏。”
“别担心。”因为是我在。
少年看起来很是紧张,但还是说:“我相信你,大夫,我相信你。”
……
我这一辈子的时间,比大多数人都要长,我做了很多事情,也给很多人送行,送走了陛下、娘娘、小陛下……小陛下逝世后,已经九十岁的贺小姐再一次失忆了,当自己二十岁,扶着小陛下的棺木说要带他回江城。
我九十六岁了,也不是能折腾的年纪了,我说,他爹娘来接他啦,爹娘当然会细心地,好好待他,你就不要忧心了。
贺小姐点点头,说我说的对,拍拍棺木道,那你在这里,我去找温容,对,找温容,嘟囔着她又改了口,不行,不能找温容,不能找,温容,温容过得很好!不用找!
我听清了她的话,愣住,什么?温容?过得好?我们这些和贺暮归有过交流的人都清楚,温容是一位勇敢而悲剧的英雄,贺暮归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有“温容”的“存在”。
贺暮归一直在找“温容”。
怎么就是“不用找”了?
贺小姐已经很糊涂了,随口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她话里的深意无法追究,次日,国师年迈,因陛下逝世悲伤过度而随君而去的消息流传。
贺云是在睡梦中离去的,从老人脸上时间的痕迹中看得出笑意。
应贺云生前遗言,墓碑上留下的名字是柳云。
还有这样八个字。
——“愿无所依,亦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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