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有晋、燕、蒙、西疆四国。燕国一年一度的猎鹿大赏,向来备受瞩目。几位皇子比赛猎鹿,上到燕帝、下到文武百官都来观赛,猎鹿最多的皇子可向燕帝讨要一样赏赐,亦可大扬声威。
燕帝晏苍鸾今年五十有六,共有六位皇子、两位公主。
皇长子晏慎元,即燕国先太子,恭谨宽和、孝悌忠信,曾美名远扬,十六岁那年却因“弑母案”被处死,自此连人带名成为宫中忌讳。
二皇子晏慎云,生得高颧骨、齿白如玉,在朝遍植dang羽,颇有威信,与三皇子、四皇子交好,至今二十有五仍未娶妻,也无姬妾,独宠其府上一位名叫莫云桑的婢女。
三皇子晏慎文生性暴躁,四皇子晏慎息圆滑如泥。
五皇子晏慎雨平和淡静,在兄弟们中几无什么存在感,只是生得最为清秀、面皮白净,倒有几分中原小书生的意思。
六皇子晏慎离最不得宠,在宫中遭人冷眼多年,据说除了长得俊美外一无是处。从前燕帝对这第六个儿子视若空气,仿佛他的存在就是随时提醒着自己当年的错误……自皇长子“弑母案”后,六皇子的处境就更糟了。
七公主,小时候还得过几位哥哥的照拂,但自皇长兄“弑母案”后就和六皇子一道被人欺凌。比起燕帝那位嫡公主阿尔汉,境遇可谓天差地别。
猎鹿赛第二日晚上,皇子们各自休息。
蹬蹬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不好了,不好了!”
惊慌声、吵闹声忽自西南方起,燕帝正在教训六皇子,抬头一看,见不远处半片天空都被火光照亮了。
“陛下,不好了!南山走水了!”前来禀报的小丫头一个不意摔在了地上,正跌到燕帝脚边。“四皇子殿下被烧伤,太子殿下、太……”
“什么?!”燕帝皱眉起身,“情况如何?孤去看看。”
走了几步,想起还跪在地上的六皇子,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继续跪着。”
——不得孤的旨意,不可起身。
这后半句话,不必他说,晏慎离也明白。
但燕帝并没有一次记得喊他起身的,他往往一跪就是整夜。若是想着父皇忘了,自个儿偷偷起来,就要被其他皇子们的眼线抓了去告状,接着他会迎来更严厉的惩罚。
这样的事儿,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膝盖处跪出了伤病,每到秋冬时就疼得厉害。
方才报信儿那小丫头这时揉了揉腿爬起来,正要抬脚离去,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六殿下也忒可怜了,一点儿皇子的尊严也没有。她想。
这是个新入宫的小丫头,胆子还大着,心有不忍,刚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看到他唇角竟隐隐浮现出一丝笑容。
……
目光掠过那一双剑眉星目、俊俏的面庞与挺直的背脊,落在那凉薄的唇瓣上,只觉那一抹笑容瘆得人心里发慌。
六殿下他……疯了吧?怎么还笑得出来?
小丫头皱了皱眉,终于飞也似的逃离了原地。
南山的人正忙着转移地方,仆婢们拎着水桶忙进忙出,一个极美的大丫头正在那儿指挥她们。
她有条不紊地将小丫头们都一拨拨地分配好了,直到有个小丫头来到她身边,悄悄地说:“云桑姐,太子殿下似乎不大好。”
姑娘的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咬了咬唇道:“可是我走不开。”
“要不我喊小昭姐来帮忙,姐姐先去看看殿下吧?”
云桑想想,点了点头,“好。”
小丫头又问:“可我刚才找了半天,小昭姐在哪?”
云桑疑道:“她难道不在帐中吗?”
“不在啊。姐姐也不知她去哪了?”
这是个不幸的夜晚,对于顾小昭而言。她巧不巧亲眼目睹了火起,而后撞上了巡逻的侍卫。
“南山忽然起火,四皇子和太子皆被烧伤,巡逻的士兵们发现火起时,正好抓到一名落单的婢女——太子殿下宫里的顾小昭。
此女身上并无引火之物,但也不说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是以先将其押下,听候陛下发落。”
李庭将军向皇上禀报道。
等人员转移完毕、火势已灭时,都要天明了,看来猎鹿赛是得缓几天再说了。北燕帝疲倦的目光落在顾小昭身上。
这场火像是人为。
“就只抓到一个她?”
“是,陛下。臣等无能。”
“罢了,那就先审她吧。”
李将军看了她一眼,见这少女微微发抖,想来是怕得狠了,不由有些心软,道:“陛下在此。你只需将知道的情况如实说来,若不是你,也绝不会冤了你。”
“是。”小昭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太子殿下说要采兰芝草,奴婢昨夜去采的时候,刚好碰到火起,然后就遇见了李将军。但奴婢并未看到纵火之人,也不知道旁的。”
李庭:“照你所言,一切不过是凑巧喽?”
“李庭,你先出去。”燕帝晏苍鸾屏退了一干人等,独留下顾小昭一个,语重心长地道:“你侍候太子已久,想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小昭霍然抬起眸子,“陛下愿意信任奴婢,奴婢万死难报,绝不敢欺瞒。”
“嗯?”
顿了顿,她的目光沉沉垂下,声音也小了些:“是三殿下的人。”
“……大胆!”燕帝沉默了一瞬,“确定没看错吗?”
“人跑了,但奴婢从那人身上抢到了这个。”她从袖里拿出一条穗子,交给了燕帝。
“不错,确实是老三的人才有的。”
巡逻的侍卫长李庭又是三皇子的人,如此一来,事情倒更说得通了:一人纵火,还有人在旁掩护。刚巧撞见太子宫里的女奴,不正好把她抓了来顶罪么?方才李庭在旁边看着,是以这丫头不敢说。不过,如果真是三皇子干的,那他放火的动机是什么?
燕帝也记得,这个顾小昭从前为太子挡过箭——如此忠心护主之人,又怎会明知主子和亲姐姐都在山上而放火呢?怎会胡乱攀咬三皇子呢?
正想着,亲侍忽然来报:“陛下,落华珠丢了!六颗全都没了!”
燕国国宝,落华珠——六位皇子们人手一颗、可治百病的落华珠!
“哐啷”一声,燕帝手中的玉杯掉了,砸了一地碎片。
早些时候,蒙人首领为给其王后治病,曾向晏苍鸾求取此物,遭到拒绝,谁知这一招火起,宝珠也跟着失窃……
事情一时间变得更复杂了。这纵火者是为害命,是为盗珠,还是兼而有之?
“报——陛下,三殿下……”
“老三怎么了?”
“太子和四皇子殿下伤已好转,因为三殿下刚才给两位殿下服用了落华珠!”
……
燕帝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震惊。许久,他冷笑起来,很快转身看向了小昭,“你先起来吧。”
“谢陛下。”她仿佛一瞬间洞察了对方的意图,身上拂过一层凉意。
帝王薄唇轻启,以最温和的语气,语含深意道:“老三和太子一向交好。你跟在太子身边许久,孤相信你,也愿意成全你的忠心。”
南山纵火案案发首日,顾小昭被下狱。
一场大火过后,伤员随处可见,重要的被留下来让大夫诊治;不重要的,有的还没死,就直接被拉去乱葬岗掩埋。两个士兵押着小昭走过山道时,天上飘起了细雨,她看见此情此景,只觉心头哽得慌。
迎面却遇上了个面色苍白的极美的少年。
星光照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镀上一层冷色。少年两手背着,身后攥着一把格桑花,衣袂被风翩然吹开在两侧,露出一双修长的腿和漂亮长靴,不知要往哪里去。
他虽俊美,周身气场却让人如堕冰窖,似万年不化的雪。目睹此情此景,脸上也不见一丝悲悯之色,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久闻那一位风姿俊美之至却不得燕帝宠爱,凡事事不关己,冷淡如冰,腰间系着一把七彩鸣镝,莫非他就是……
“六殿下?”
就连押着她的侍卫也只是和他点头示意。两人擦肩而过时,她偏了偏头,轻柔唤了他一声。
哪来的倒霉丫头。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恰对上一双璀璨明亮的黑眸子,水灵灵、亮晶晶,未语先笑。
整个人不觉怔了一瞬——他还从未见过这样有生气的眼睛。
这应该就是要被下狱的那倒霉姑娘吧,喊他做什么,难道指望自己这个说不上话的皇子能帮她?
正想着,目光却忽然落在她的衣袂间、纤腰处,不觉叫了声:“站住!”
押着她的侍卫停了下来,他走过去。
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扯她衣里那个东西,又停住了。此地并不宜问些什么,他有些后悔叫住她了。
倒是她主动道:“罪奴顾小昭,见过六殿下。”
晏慎离缓了缓,旋即恢复了冷漠之色,“你可有什么事?”
“奴婢是冤枉的。”
——她脉脉地看着少年那双桃花眼,说了一句废话。
然她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和六皇子说这句“冤枉”,而是让他注意到自己腰间的这枚玉佩。
翌日夜,牢里就来了人。
此人官职倒还不低,他是如今大燕的三司长大人——时倾。
四下里没有人了,她看着那人递了东西进来:一叠糕点、一叠菜肴、一碗粥。他把东西给了她,慢慢摘下银斗篷,露出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这张脸和记忆中的一样,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那双姣好的凤眸,给一条白布遮了起来。他现在不能视物,听觉却异常敏锐。从前的谪仙哥哥有着如兰似雾般的气质,如今却只剩一团死气,闷沉萧瑟。
“何必以身试险呢?”对方声音微哑。
小昭莞尔一笑。
她背倚着墙壁,抬起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大人啊,这牢里有秘密。我不亲自来,怎么能知道?”
“那,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给他,“你的事儿,就是把此物送给先生。”
时倾有些诧异地接过,这时才发现她背后靠着的墙壁上有松动的砖头,心下捏了把汗,“放心,我们会救你的。”
小昭不置可否,“大人快走吧,一会儿六皇子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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