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急切却又只能等待》 - 万芳

当黎谬加欠身在飞机狭窄的座椅中,透过舷窗看向远处的落日余晖时,飞机的轰鸣已经以一种恒定的低频震颤敲散了最初的惶恐与害怕。

黎谬加沉默不语,脑海里有条不紊地思考着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重新做回一台冰冷的机器。可在这种冰冷的平静背后,在那种濒临失去的惧怕消失之后,内心又隐隐更觉惶恐不安。好像那个被宣布身患癌症的人是她的母亲,又不是她的母亲。

情绪短暂降临又消散,快得不留一丝痕迹。好似从未来过。

她的指尖抠进掌心,留下半弧形的白痕。倪璟的手握着她,以为她仍惊惧未退,便更用力地回握,无声地传递着支撑,像锚定一块即将飘走的浮木。

起落架与希思罗机场跑道那最后的也最剧烈的摩擦与分离,仿佛延迟的神经信号,清晰地传递进黎谬加空置的大脑皮层。

那是一种极其物理性的、不容错辨的分离感。猛地一下,接着是悬空,是背离。她的心脏随着那感觉倏然一沉,又骤然收紧。

牛津。公寓。昏暗的光线。紧箍的手臂。还有…易佯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近乎稚气的脸。

旋即,另一个念头更尖锐地刺入 —— 她又一次,在他沉睡时,不告而别。

她打了个冷颤,额头抵住冰凉的舷窗。云海在下方铺展,绵软,永恒,漠不关心。她像被悬置在这错位的时空里,前后皆是虚妄。

感受到她的指甲陷入手背,倪璟的手指轻轻回压,“谬加?”

她摇头,发不出一个音节,盯着浮于膝上的手机,冷酷的飞行模式。一切都是急切,却又只能等待。

黯淡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无力地挤入,像稀释的锈水,涂抹在公寓冰冷的地板上。

易佯是在一种温暖的空虚感中开始苏醒的。意识尚未回笼,身体的记忆先行一步。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期望搂获那具温热、柔软、与他紧密依偎的躯体,期望鼻尖再次萦绕她发间清冷又诱人的气息。

然而——

手臂箍住的,只有冰冷、空虚的空气。

以及被压皱的、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馨香的床单。

他猛地睁开眼。

最后一抹天光刺入尚未完全适应光线的瞳孔,带来一阵酸涩的痛感。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撞击,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黎谬加?”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初醒的浑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没有回应。

公寓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Myra?”他提高了音量,试图用某种镇定掩盖突然窜起的心慌。

依旧只有沉默。

他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像个梦游者,又像一个闯入犯罪现场的侦探,开始在自己的公寓里进行一场荒谬的搜寻。

卧室 —— 空的。

浴室 —— 空的。

客厅 —— 除了他昨晚扔在地上的头盔和外套,一切如常,甚至过于整洁,整洁得…毫无人气。

她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外套,鞋子,甚至她散落的一根头发丝,都像被最精密的吸尘器清理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空气中,以及他身下的床单上,那极其微弱、正飞速消散的、属于她的气息,还在顽固地证明着:几个小時前那场缠斗并非他一场病态的幻想。

一切都像是…罗马。

不。比罗马更甚。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绝望开始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但他拒绝接受。

不可能。

他冲到书桌前,抓起手机。屏幕解锁的手指都在发抖。他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按下拨打键。

听筒里传来冗长的拨号音,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然后 ——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用两种语言,宣判着第一次死刑。

“操!”他低骂一声,挂断,立刻重拨。

再一次,“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再拨。

再拨。

再拨!

他像一个偏执的狂徒,疯狂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只要拨打的次数足够多,就能奇迹般地打通那个已经关机的电话。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眶开始发红,布满血丝,那不是悲伤,是一种即将失控的暴怒的前兆。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机械的提示音像一记记耳光,扇在他还残留着温存错觉的脸上。

罗马的一切卷土重来,混合着此刻的背叛,发酵成刺鼻的毒气 —— 暧昧与心悸都是虚幻,快乐和雀跃都是捕风,一切都被斩断在那个空荡的房间。

像一个不可更改的结局。

“啊——!!!”

他的手臂猛地一挥,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书本…统统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大碎裂声响。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这样?!

他到底算什么?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个在她需要慰藉时提供温暖和刺激,一旦满足便可随手丢弃的工具?!

从骨骼里裂生而出的狂怒覆盖了他,一层新生的名为愤怒的血肉。

好!很好!

他低笑出声,手指在屏幕上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一种想要摧毁什么的亢奋。找到她的名字 ——

“确认阻止?”

“确认!”

那个名字,连同那个号码,从他的通讯世界里彻底消失,像拿起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切掉一块坏死的组织。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微信,拉黑。Instagram,拉黑。WhatsApp,拉黑。易佯感到一阵阵残酷的快意正在席卷他,每一个确认键按下去,都像是在她留下的虚拟墓碑上重重钉上一枚铁钉。他用数字时代的黑魔法,将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放逐。

“你不是要走吗?”他对着空气喃喃,声音嘶哑,“那就走得干净点。”

当最后一个社交软件清理完毕,残酷的快意如潮水退去,露出荒芜一片的滩涂。手机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屏幕在地板上碎裂,露出蛛网般残败的裂痕,这就是爱情真实的面目吗?

他瘫软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像一条被掏空内脏的鱼。泪水是迟来的,带着与心全然不同的温热,讽刺地提醒他,有些东西无法用拉黑解决。

随即那股支撑着他的、暴烈的愤怒也骤然抛弃了他。肾上腺素急速褪去,留下的是一片更加无边无际的空。

他彻底失去声音,失去力气,失去一切发泄的手段,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地板上屏幕碎裂的手机,旁观窗外彻底沉入墨黑的夜色。

他瘫倒在地板上,仰面望着苍白的天花板,他空空如也的人生。

巨大的空客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颤和刺耳的摩擦声沉重地吻上机场的跑道,黎谬加被这震动撤出停滞的虚空,拉回现实。

窗外是被雨点模糊了面容的上海,命运正用一场黏腻的大雨迎接她。

机舱内响起一片解开安全带的“咔哒”声和乘客们躁动的喧哗。

战争的序幕即将拉开。

手机在开机的瞬间被四面八方扑来的消息烦扰得短暂罢工,大部分来自父亲、家庭群、还有一些得知消息的亲戚。屏幕被各种各样的问候、询问、甚至是偏方推荐刷屏。

那一长串来自英国的未接来电提示像水底的暗礁,被黎谬加匆匆滑过,最终沉入信息洪流的底部。

倪璟已经利落地取好了行李,拉了她一把:“车已经在等了,我们直接回家。”

黎谬加穿过拥挤嘈杂的机场大厅,坐上了预订的车辆。她望着窗外流转的霓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易佯送她的Pelikan钢笔好像还躺在那间公寓的桌上,她曾用它演算过无数道物理难题,却算不出此刻心脏皱缩的曲率。

不知在第几口路口时,她的大脑已经再次被“母亲”、“癌症”、“医院”、“治疗”这些词汇填满,塞不下一丝多余的念头。关于易佯的一切愧怍和担忧被更庞大、更迫近的迎战状态强行挤压到了无意识的边缘,变成无人察觉的宇宙微波背景。

她拿出手机,开始给父亲发消息,言辞直击要点,询问最新的就医情况及报告进展,手指冰冷而快速。

终于车子驶入熟悉的街区,那个她拼尽全力逃离又终究折返的巢穴亮着灯,像一颗温情的肿瘤。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将已经退居暗处的关于牛津、关于易佯的所有思绪强行压缩成一个无限小的奇点,塞进意识的黑洞。

只是推开车门的瞬间,眼前又忽然浮现出离开时易佯沉睡的侧脸,安静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糖果的孩子。

也许稍后可以将糖罐填满?

车门“砰 ——”的一声让一切无关的思绪嘎然而止。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线,只是彼时的黎谬加还不知道,这雨水冷得与易佯此刻在牛津地板上触摸到的温度一样冰凉。

她不知道,现代社会的消失是那样轻易。

横亘其中的从来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她的默然离开,和他暴虐退场。错身而过的始作俑者是命运吗?还是人心?他们共同亲手砌成了一座围困他,也围困她的柏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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