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齐刷刷看向门口。
说话的是个少年,年纪比林超略大,个头还没长开,眉目清朗,肩背挺拔,像一株翠竹倚在门边。
“二楼?!”医生一惊。
“我在阳台,亲眼看见她从卧室窗户摔下去,落在楼下的枯草上。”少年道。
医生皱着眉,翻出就诊记录,“不对啊,我这边登记的是楼梯摔倒。”他说着,瞥了秦阿姨一眼,被她扭头避开了视线。
众人又都看向林超,毕竟这事还得当事人盖章。她被盯得一慌,小鹿般的眼睛竟先去看秦阿姨。
气得林长叙斜挎一步,利用身高优势把秦阿姨整个人挡住,保证道:“别怕,照实说。以后咱不去这家小饭桌了,哥每天接你。”
林超这才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医生低声咂了一句“险些大意”,随即起身,麻利地开了几张检查单,递给林跃民去缴费。又朝林长叙一招手:“来,推着她跟我走。”
说完白大褂一闪,人已出了诊室。
林长叙赶紧推着妹妹跟上。到门口时,林超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少年身上。少年似有所觉,微微偏头,朝她点了点。
走廊尽头的灯光有些昏暗,林长叙正要拐弯,身后忽闻一声脆响,伴着几句吵嚷。他来不及回头,只见白大褂已经转过拐角,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做完几项检查,医生让他们先在外面等成片。林超这才小声说腰疼,医生立刻安排担架床,并给她打了止疼针。她被推进观察室,没多久就睡着了。林长叙在里面等了一阵,没见他爸来,电话也不接,只得托护士照看妹妹,自己出来找。
县城的夜间急诊没什么人。
转过拐角没几步,他望见走廊尽头有两个人影在拉扯。走近一看,是三个人,一前一后排成一列,像在玩老鹰捉小鸡。
最前头是他爸林跃民,正护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清秀的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半边脸肿起。
而对面,秦阿姨挽着袖子,气势汹汹,“你说!是不是你让林超给你递吃的,她才爬窗户摔下去的?说啊!”
“……”
“哑巴了?!”她声音愈发尖锐。
那少年身形单薄,个头跟她差不多高,被她逮住机会一拽,衣领歪到一边,半个肩膀露了出来。
林长叙的视线在少年的外套上停住——军绿色,连帽,左袖口有个带拉链的大口袋……
他眯起眼睛。
这外套是他的——准确说,是他上辈子的。
“要不是看你爹不疼娘不爱的,我才不收留你这个白眼狼!”秦阿姨的声音再次炸开。
许是被戳中了心事,少年身子抖了一下,肩膀也跟着抽动。他死咬下唇,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顺着下巴滑进衣领里,打湿了身上的那抹绿。
一旁的林跃民沉默了两秒,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福至心灵。
他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在KTV应酬,儿子打来电话,说那家小饭桌不对劲,虐待孩子,让换一家。他当时喝高了,敷衍几句后就挂了。第二天一早赶飞机,这事被抛在脑后。
眼前这情景,将他那股酒后模糊的内疚给点着了。
林跃民把少年挡在身后,沉声道:“这孩子才多大?我女儿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从窗户给他递饭?她从你家楼上摔下来,又为什么不敢说实话?要是耽误治疗,这账算谁的?”
秦阿姨脸色一变,“我怎么知道,我不就——”
“你要是再动一下这孩子,就等着跟警察说明情况吧。”林跃民厉声打断她,“像你这种无照经营的小饭桌,出了这种事,再加上虐待未成年人,不光要赔医药费,人还要进局子。”
“少吓唬我!”秦阿姨涨红了脸,语速飞快,“我就是管孩子吃饭,不听话就说两句、让站站规矩,这也叫虐待?再说,你问问他到底欠了我多少饭钱,我还倒贴了不少呢!要不是看他可怜,我早就不管了!”
说完,她恶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仿佛他才是始作俑者。随即一甩胳膊,转身就走,皮鞋噔噔噔踩在地砖上,每一步都像在骂人。
这时,一名小护士匆匆跑来,两人几乎擦肩而过。
小护士气还没喘匀就开口:“林超的家属是吧?张主任让你们过去。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脊柱隐裂压迫神经,需要尽快手术,请家属马上去签字缴费!”
听罢,林长叙倒是松了口气,可林跃民脸色一白,拔腿就要跟着走。
身后,那绿衣少年忽然哭得很大声。
林跃民脚步一顿,又折回来,弯下身对少年说:“时间不早了,先跟这位哥哥回去。”说着,他一把将林长叙推到少年面前,语气坚决:“长叙,把他带回家,今晚别让他回小饭桌。”
林长叙怔了怔,“爸,我不放心,我留下陪超超吧。”
“你明天还有考试,先把人带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话音未落,林跃民已快步追上那名护士的背影,连头都没回。
没能留下陪妹妹,林长叙有些不安。但正确的检查结果已出,手术也在推进,他能做的都做了。
“走吧。”他低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睫毛湿得一根根黏在一起,抽泣间还打着哭嗝,可怜中带有几分滑稽。按理说,这个年纪的男孩最要面子,可眼前这个,两条胳膊挥得跟雨刮器似的,眼泪反倒越擦越多。
“行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他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走,跟我回家。”
他转身朝电梯走,少年立刻跟上,与他始终保持两三步的距离。
两人出了医院,沿街走了百十米才拦到车。钻进车后座,林长叙“咔嚓”扣上安全带,凭记忆报出一个地址。
看着窗外倒退的路灯,他长舒一口气——今晚若不是这少年站出来,命运可能又要重蹈覆辙。
越想越后怕。
这少年明知会挨骂,还是站出来说了真话。林长叙心里涌起一阵感激,还夹杂着几分钦佩和担心。想起秦阿姨走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他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这孩子今晚要是回小饭桌,明天怕是得上社会新闻。
正想着,司机从前座探过头来:“弟弟哭成这样,摔得不轻吧?”
林长叙侧眼一看,果然见那少年靠着车门,肩膀微微耸动,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妹妹的命运终于没再朝最坏的方向去,或许只是因为那点单纯的感激,此时再看这张红肿的脸,竟越看越顺眼。他看着少年在夜晚灯光下忽明忽暗的侧脸,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安抚一下这个命不好的小崽子。
于是他顺着司机的话说:“是啊,胆子跟小猫似的。摔一下哭半天,我耳朵都快被他哭聋了。”
那少年愣愣地扭头看他,嘴微张着,一脸“我冤枉”的表情。
司机从后视镜看着两人,哈哈笑出声,“没事儿,消肿了就好了。看这模样,将来准是个小帅哥。”
这年代的司机可真会提供情绪价值啊。林长叙也笑,“我也这么说来着,可他不信,家里镜子都快被他照碎了。”
少年彻底懵了,像被顺毛又反撸的小动物,不知道该往哪躲。
林长叙看他手足无措,伸手在那脑袋上揉了一把:“听到了吧?司机也夸你。哥没骗你,笑一个。哭这么久,不累吗?”
少年眨了眨眼,嘴角终于抿出一点弧度,像一朵被雨打湿的小花。
————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这房子是林跃民事业没起步时买的,老旧小区,地段嘈杂,胜在离学校近,兄妹俩上学方便。
林长叙抬脚踢开门口的鞋,进屋把灯全开了个遍。昏黄的灯光亮起,把乱糟糟的一切都照了个彻底——
客厅沙发上堆着衣服。
茶几上散着吃剩的泡面和外卖盒,塑料膜黏在桌上,油渍晕了一圈。
地上还滚着两个喝空的矿泉水瓶。
“……”
两人一时间都愣在门口。
林长叙揉了揉眉心,“这屋子……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他弯腰在鞋柜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双印着大眼青蛙的毛绒拖鞋。他递给少年,“先凑合穿吧,我这儿的贵宾待遇,也就一双青蛙拖鞋哈哈。”
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他侧头看少年:“你先坐,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事实证明,厨房才是这房子里真正被打劫过的地方。林长叙翻箱倒柜半天,最后只凑齐了豪华泡面三件套。他盯着眼前的“小鸡炖蘑菇”,又看了眼客厅里乖乖站着、两手贴在裤缝边的少年,觉得挺对不起人家的。
“那个......”他看着那点家底,摸着鼻子,走回客厅,“别光站着了,先去洗个澡吧。”
塞给少年浴巾和睡衣后,林长叙靠着浴室门,掏出黑莓,飞快发出短信:爸,我们到家了。超超怎么样?
想了想,又给陈术发:妹妹住院,明后天不去考场了。
陈术回得很快:靠,那你赶紧看着点。
紧接着又一条:考试算个屁。
浴室里传来稳定的水声,哗啦啦的。林长叙听了会儿,撸起袖子走进厨房。
料包进锅,香气立刻飘开。
想到少年那副瘦弱的样子,他从冰箱摸出鸡蛋。谨慎起见,他先磕了一个在碗里,望闻问切了一番,确定没坏,才连打三个荷包蛋,又猛丢进几根火腿肠。
这时,浴室的门啪嗒一声开了。
热气先溢出来,接着是一个瘦小的身影。睡衣大得离谱,裤腿堆到脚踝,袖子卷了三层。湿漉漉的碎发黏在额前,眼尾带着没散的水汽——整个人像是刚从热汤里捞出来似的。
“过来,头发湿着会着凉。”林长叙抬手一指沙发。
少年略一迟疑,还是顺从地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林长叙拽过毛巾,在他脑袋上胡乱擦了几下,又去找吹风机。
热风一开,少年乖乖低着头不动。
林长叙看着那毛茸茸的头顶,肯定了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自己像个老父亲,在照顾什么命不好的小崽子。他高中时,也常这样给妹妹吹头发、煮宵夜。
一股久违的疲惫感慢慢涌上来,那些谈成的项目、体面的职位、年终奖和公务舱,全都离他远去了。他被一键回档,被命运拎着后脖颈,一脚踹回了青春期。
命运啊,我他妈真服了你。
林长叙一把将吹风机塞到少年手里,干巴巴地说:“你自己吹,我去盛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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