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只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我不是……”
然而金梧却不给他留任何余地,不依不饶地继续道:“怎么?羊皮披惯了还真拿自己当兔子啊?哈哈哈哈哈哈……狼就是狼,走到哪也洗不掉那骨子里的血腥味。”
金梧骤然向前倾身,和杜衡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半米,哪怕是被手铐拷在座椅上,却仍然不减那股压迫感。
他冷冷的说:“你以为跑进深山改名换姓我就找不到你了?你以为当年是怎么那么顺利地横插进长林二初的?真以为是那个什么肖校长善心大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天真得可爱啊……”
杜衡的嘴唇已经杳无血色,冷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是啊,他太天真了,竟以为凤栖山中的躲过的年岁能让世间再无“金翎”,只有“杜衡”,竟以为金梧找不到他、认不得他……
金梧的声音中透着压抑的癫狂:“你有了爷爷就忘了爸爸,可爸爸不会忘了你啊……别激动,我不喜欢哭鼻子的小孩……这回是我失策,御下不严,竟被李延洲那个穿开裆裤的捅了屁股……我恐怕是翻不了盘了,不过没关系,我还剩些东西,你知道在哪的,你拿去,全都拿去,回东南亚,只要去了金三角,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哈哈哈哈哈哈……”
杜衡拼命摇头,所有粘腻的、血腥的、污黑的回忆一齐向他涌来。金三角的罂粟花海、地下拳场里死去的孩子、无休无止叫人麻木的皮鞭……
金梧的声音不依不饶地继续追了上来:“你是我教出来的,我花了那么多心血训练你!你将来只会比我更强!我的生意,全都送给你啦……爸爸先行一步,咱们啊,下辈子见。”
……
十年前,孟影作为通信技术员,随特种部队来到金三角地区,救援在毒贩火并中被牵连的中国同胞。孟影本不必冲锋在前线,但他们到底是低估了毒贩的丧心病狂,分队遭遇流弹袭击,孟影身负重伤,不幸牺牲……
出于工作的保密性,关于这支分队的伤亡情况一直不能公布,就连妻子儿女也无法告知,只称他们还有任务,需要继续留在当地清扫毒枭,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密级解除,才将迟到的遗书递到家属手中。
原来那些年父爱的缺失不是因为孟影不爱孩子,而是因为……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是归于星空了吧,不然孟夏怎么冥冥中总喜欢抬头看星星呢?
……
恰是十年前,金梧——被重伤元气的毒枭之一,带着年仅五岁的小儿子金翎,混进了寻求庇护的中国公民里……
踩着英雄未寒的尸骨,踏上本该是英雄归家的路。
金翎是金梧最精心“栽培”的接班人,那些被四处孤儿院搜罗来的“苗子”,并不是要用来“养蛊”,他们不过是金翎的格斗陪练,短短两年,五十多人,包括李延洲的哥哥,当年也是不幸被抓去的一员。
那些还来不及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扼杀在童年……
然而金梧越是教金翎嗜血,金翎就越是倔强……后来竟不留神叫他跑了出去,找了好些年也没找着,直到长林二初突然多了个特殊的学生来报道,金梧才得到消息,原来他的金翎已经改名——“杜衡”。
……
命运从来不吝啬它的无情。
“所以,其实你明明早就知道的吧?你到底……有几句实话?”孟夏眼眶通红,硬是忍住了自己攥紧的拳头没有剧烈地颤抖。
杜衡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说什么也是徒劳,他只是像没有感情的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孟夏没心情听这没意义的三个字,冷声打断道:“够了,如果对不起有用,那世间就不会有痛苦的人了不是吗?”
反复平息了几次有些紊乱失控的呼吸,孟夏继续问道:“如果伤口能愈合,就能意味着伤害不存在么?”
“你到底……有几句实话?”再次问出这话的时候,孟夏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去等一个答案,问完便拖着疲惫的躯壳转身离去。
此时的杜衡已经是三魂去了七魄,只剩下行尸走肉的空壳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孟夏的问题。是啊,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是金翎,是那个踩着英雄未寒的尸骨、踏上本该是英雄归家的路的金家孽子,是那个在地下拳场连累五十多条性命、却仍在苟且偷生苟活于世的漏网恶魔,是那个在孟夏面前披着羊皮装无害、捏着鼻子红眼睛的贪心痴鬼……
他不配的,他原本就不配拥有这一切。
他拼尽全力从命运手里偷得凤栖山间的宁静年岁,拼尽全力争来与孟夏相识相知相爱的片刻光阴。
命运总是吝啬它的仁慈。
现在,所有的自欺欺人都结束了,也,该还债了。
……
朝我们迎来的,日复以夜,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我们分隔开。
当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才知,任世间哪一条路,都不能,与你同行。
……
后来,杜衡没有再去学校,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么个人一样。
这次月考,杜衡同学从入学时的倒数第二名一飞冲天,考了年级第9名,饶是带班多年的徐樱也险些被惊掉了眼镜,二话不说便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将1班的优秀学生奖名额给了杜衡。
后来,寝室里,杜衡空荡荡的床上放着刚批下来的优秀学生奖状和厚厚的一沓奖学金,可原应拿奖的人却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那封躺在徐樱办公室抽屉里的学籍档案,那尚未来得及推心置腹的谈话,终是没能来得及……
景秀默默擦去排球联赛报名表上杜衡的名字,将“队长”那一栏改成了“孟夏”,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在“替补队员”那里写上“杜衡”……
就好像,他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回到大家身边,或许是大家正在风雨无阻辛苦备赛的时候,或许是比赛正激烈进行到争夺赛点的时候,会突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清瘦的身影,笑着加入进来,就像不曾离开过一样。
孟夏也没有再继续住校,但依然保留了那间宿舍,每年交着一分不差的住宿费,却只是空置着,甚至都没有进去打扫过一次,任时光在桌面上洒下一层细灰,任雨露在窗台种下斑斑青霉,任四季阳光捂暖空荡的床褥……那些记忆被永远封存了起来。
那之后的孟夏好像变了个人,又好像从来没变。
他依旧是每天按时上课、吃饭、打球,依旧是能和各路朋友开怀聊天,依旧是在各大考试中雄踞榜首……可景秀总觉得他哥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大概是眉目里的笑意敛去几分,不再是谁看都能叹一句温润如玉了,大概是眸子里的光亮沉了进去,化为一潭宁静无波的古井,不再是走哪儿都一副花孔雀要开屏的样子了……
那天,孟夏把鸢尾送回了凤栖山的小木屋,这大概是两人最后的一点心有灵犀,他放下鸢尾转身离去,而杜衡在他离开远去后方才从木屋后方的草垛里走出来……
那天明明仍是深秋,尚未入冬,然而凤栖山山间却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风一吹,就翻转着零落了满地,掩盖了离人远去的脚印。
从此,海角天涯,两不相见。
……
原来时光可以过得这样快,原先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每天都有新鲜事物可供发现,每天都有新的快乐灌进心田,现在分开了,回归到与旁人无异的学习生活中,被高考的齿轮推着前行,每个人都迈着复制粘贴出来的步伐。
乏善可陈。
“哥,我又手痒了,快来陪我打球嘛。”景秀手里转着一颗篮球笑着坐在孟夏前方的座位上,小指上的戒指反射着阳光,就像刚开学时的那样。
孟夏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将险些涌出来的回忆一股脑塞了回去,又“嘭”地一声用力关上回忆的匣子。
已经是高二了,他们从明德楼换到了明信楼,不再紧临夏夜为他们带来蚊虫困扰的明理湖,转而靠着一片梧桐树林,那俱是五六人合抱才能围住的老梧桐,秋天转红时就像置身一片炫目的火海……额,可惜要忍受梧桐絮的侵扰了。
他们已经经过了一轮分班,孟夏、景秀、林华和黎姕毫无悬念地被分进理科火箭班——高二(1)班。
赵文昌则是险险压着底线进了高二(2)班,也是理科快班,只是略逊1班一筹。当时赵文昌还以为自己要被分到慢班去,差点无视了自己壮硕得跟头牛似的体型跑去跟年级主任哭鼻子求情来着,那场景,想想都够年级主任他喝一壶的了。
还有当时的数学课代表,谢思佳,明明理科挺强的,数学几乎回回满分,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读文科,于是被分到高二(6)班——文科快班……嗯,他作为6班唯一一名男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班草+团宠,每天不是帮这个女生拧瓶盖就是帮那个女生带午饭,忙得脚不沾地。
胡松子最终还是无法违抗母亲的意愿,去了艺体班,大概是颇得老师赏识,经常被带去外地参加各种舞蹈集训和比赛。这样看来,再加上她的文化课功底,再加上舞蹈方面的造诣,考上北舞或许真的指日可待……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李延洲后来从少管所放出来时,据说真的改头换面,有那么点人模人样了,也得亏8班班头肖玲还敢收这个学生。不过虽然李延洲仍然喜欢在大街上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但没有再闹事,顶多就是把环卫阿姨刚扫在一起的树叶又给弄散了……于是走路太装逼的后果,就是时候要被环卫阿姨提着扫帚追得满大街抱头乱窜。
……
孟夏点点头,一把夺过景秀手里快要转得飞上天的球,转身锤了锤林华的肩膀,示意他一起来打球,又在路过2班时,三步两跳地冲进去钩住赵文昌的脖子,把人拖了出来。
就这样边走着边“拐人”,一路走到篮球场便已经成了一只10人的队伍……孟夏还是那样,到哪儿都闪着光,想藏都藏不住。
球场上,孟夏依旧是那样的势不可挡,比起高一时,他现在身高又往上冲了许多,肌肉也变得愈发紧致厚实了,线条也褪去了些少年人的青涩,透出几分凌厉,让人不敢逼视。
中场休息时,大概是打球打太久了,脑子有点缺血,孟夏无意识地望向看台——然而那里空无一人,并没有眼镜镜片的反光,也没有手执画笔的安静少年,只有横七竖八的几个饮料瓶罐。
阳光依旧明媚。
只是,都过去了。
谢谢观阅,祝愉快~
直至此处,应该算是把大多数前因都交代了,包括孟影,孟夏,金梧,杜衡(金翎),李延洲。
关于三大联赛,指路第16章~
关于长林二初肖校长,指路第2章~
关于李延洲是孤儿院长大的,指路第12章~
“如果伤口能愈合,就能意味着伤害不存在么?”指路第3章~
关于未来得及的谈话,指路第23章~
关于胡松子选择读艺术,指路第24章~
关于杜衡曾经在球场边的看台上,指路第3章~
“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让今夜的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席慕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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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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