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时告诉我,时间会解决一切。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很多没有办法当时解决的事只要时间充足就能解决了。”艾丽卡说。
“但是……时间也会带走很多东西,我对这样的自然规律……感到十分恐惧。”她的目光重新从宇宙的绚烂光辉中收回,“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这些内容我没法和劳森说。”
这当然不是在说她的血亲不够格解决她的问题,而是因为她面临问题的核心就是山崎本人——她害怕她的离去会让她再也见不到山崎,她担心山崎总有一天也会像内森爷爷一样逝去,就像她担心自己的父母那样。
“只有山崎先生能回答得了我的疑问。”
说实话,这是艾丽卡第一次和山崎独处,她很紧张。她不确定她有没有将她想说的问题表达清楚,会不会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之类的。她想过以很多种方法开启话题,比如特瑞斯和爱丽丝如今在地面过得怎么样、山崎最近的工作如何、她的工作如何…最终都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看见了,看见了眼前的人静静等待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组织好语言,这是对她的无条件支持,竟然反让她忍不住将心中最疑惑的问题说出口,她开始害怕将自己的内心封闭的部分在山崎面前剖开,那只剩下血淋淋的颤栗的内容或许会被山崎觉得愚蠢。但是她又不得不说出口,不然她就会白白占用山崎的这么多时间,她总得让这段时间变得有意义点儿。
“山崎先生…对死亡是怎么看的?”
她看向山崎,金色的双眸颤抖着。
这是个相当沉重的问题,也是山崎没想到艾丽卡会问他的问题。
山崎能明白艾丽卡在面对死亡时的迷茫,毕竟她刚刚经历了老内森的葬礼,会对死亡有所思考也是非常正常的。更不用说她其实经历过死亡、切身感受过死亡,她一定有了很多自己的理解。
她或许很需要和他人交流这一内容,来佐证她的观点。
“这里的视角,”山崎开口,声音平稳,目光落在刚刚艾丽卡刻意别开目光的窗外星空上:“总是能最清晰地让人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与…短暂。”他巧妙地吞下了那个原本可能更私人化的词。
“当我觉得一切顺利时,我就会来这里休息一下,这会让我回忆起很多我没能做到的事。我们并不完美,艾丽卡。”
“即使对于一位试图征服时间的人来说,也是如此吗?”她轻声问。
他回过头看向艾丽卡,端坐在那儿的身影在星光照耀下显得既清晰又疏离:“我做不到征服时间,我也无法战胜死亡。”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更温和的词汇。
果然…就连山崎也是这样,他对于死亡的定义是消极的,诚然,没有人会不惧怕死亡。
“可我总会想,如果有更多一点的时间会怎么样。”他说。
山崎所说引起了艾丽卡的一些想法,确实如山崎所说,他是在不断争取时间的人。而艾丽卡则早早就放弃了思考所谓‘缺乏时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总觉得属于她的时间是无限的——直到爷爷决定停药,她才意识到她生活在一个需要动手去抓取时间、将这一线性存在牢牢抓在手中的世界,这一点或许从古至今从未改变。
“我曾经有一个疑问,人们不拥有这样长的时间时,是怎样对待死亡的?于是,我读了很多书。”她说。
“对你来说,旧时代的人的想法是否有些参考意义呢?”
“或许有。很遗憾的是,这些理论无法作为消解恐惧的食粮。从宏观的角度看,所有信息也终有消散的那一天,个体的一生、一个文明的辉煌,其信息载体最终都会在足够长的时间尺度上消散殆尽。”艾丽卡说。
“我理解你的感受。你的悲伤建立在一个完全正确的物理事实之上。信息确实会丢失,结构必然会瓦解。试图维持一切不变、甚至对抗消亡本身,本质上是试图违反宇宙的基本运行规律,这不容易,而且注定会带来挫败感。”
“山崎先生也烦恼过吗?”
山崎点点头:“那当然了。包括在研究长生药前沿的人们,大概没有一个人是不会这么想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将寿命拉长,更长一些,直到我们拥有足够的智慧积累,可以触及到永生这一看上去十分虚幻的概念。”
“山崎先生觉得永生是可能的吗?”
“至少我们现在正在前往永生的路上。”山崎说着,语气中无比笃定的情绪不知为何没法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空想家,明明在说的是无比荒唐的事,在艾丽卡看来是不可能的。
山崎看见艾丽卡皱着的眉头,对于自己没有完全说服艾丽卡这件事了然于心,他再次开口:“你之前说消亡是必然的,对吧。如果这让你很难受,不妨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一下这个‘绝对损失’的状况。我们是否擅自错误地定义了‘存在’?”
“你是说,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状态即为存在,就像你与我在这里对话一样,这一事实还有待商榷?”
“是的。我们不妨从更宏大的、非本体论的视角去看。‘存在’或许更应该被理解成一个‘过程’,而非一个‘状态’。你或许了解过怀特海的过程哲学?”
“是一种主张世界即是过程,以机体概念取代物质概念的哲学学说吗?”
看来她真的读了很多书。
“是的。宇宙不是由静态的‘物体’组成的,而是由一系列相互关联、生成变化的‘事件’或‘过程’构成的。这意味着什么?”
山崎将话由交给了艾丽卡,而她很好地跟上了山崎的节奏:
“意味着我和你在谈话的这个现在,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实体,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持续进行的生物化学和神经交互过程。”
“没错,消亡从这个角度看,不是一个物体被销毁,而是一个过程的结束。”
“可过程的结束意味着一切的终结。”
不愧是艾丽卡,如果没办法让她觉得可以接受,那么她就不会认定任何形式的事实,她和她父亲同样属于会怀疑一切的人,这很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