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万这个兵,真是让梁宇汉又爱又恨。
说爱吧,杨立万年轻气盛野心勃勃,虽然从前是土匪,但指挥起打架来简直是老天爷喂饭吃,手下捏着几千个人,就能把对头好几个独立团打得灰头鼠脸,让梁宇汉在同僚面前狠狠出了个威风。
说恨吧,这杨立万不贪财不好色,正值壮年,手底下人又忠心耿耿,不得不让梁宇汉忌惮。
他一天笑一天愁,听底下人汇报说这杨立万最近开始跟日本人勾勾搭搭时,彻底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叫人把这杨立万唯一的软肋给抱了回来。
“软肋”名叫杨乾岁,是杨家的四子,杨立万跟他发妻文卿唯一的孩子,发妻在生产时难产,痛了一夜才生出了这个孩子,后来又被炮弹炸死,算是结束了这苦命的一生。
杨立万这个铁打的汉子在灵堂上恸哭,两个人上前都搀扶不起,发誓说要好好照看文卿唯一的儿子。
说到做到,军中和杨立万稍有交情的人都知道他宝贝这个儿子,自己活的像个苦行僧,把这么多年打拼来的钱都花在了这个杨小四身上,吃穿用度远比其他师长的孩子要好的多。
所以杨乾岁第一眼看见梁子臻时,也并不觉得这个小哥哥有多威风。
杨乾岁穿着橙红小马褂,内壤子里雪白的皮毛透出来,衬得他圆小的脸蛋儿喜气洋洋。
他还以为只是来这串门儿,所以格外兴奋地撒开小腿跑在洋汉折中的通廊里跑,身后的贴身下人小军紧紧跟着,看见杨乾岁对面拐角拐出了一个人来,没来得及提醒,就看见两人撞在了一起。
梁子臻捂着胸口被撞的狠狠咳嗽,他怒目而视,看杨乾岁闭眼捂着被撞红的额头。
这人穿着不像下人,布料都是华贵的衣料,梁子臻迟疑着,询问说:“你?是杨叔叔的儿子?”
父亲早跟梁子臻说过,后几天要给他拐来个堂表弟,是杨叔叔家的孩子,以后大概要一起生活好一阵子,梁子臻虽说嘴上叫苦连篇,其实很期待自己要有个兄弟了,今天在家怎么坐都坐不住,抽出来要去和朋友找乐子时,就让他撞见人了。
“是呀,你认识我?”
听见来人认识自己,杨乾岁好奇的看他,也顾不着额头了,只见对方仗着自己个子高,扬起了下巴颇有威风地说:“那是自然,我叫梁子臻,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也听梁伯伯提起过你,”杨乾岁乐呵呵地回答,他觉得这个傲慢的小哥哥穿的好看,还有一派故作深沉的成熟,十分有趣,“我叫杨乾岁,岁数的岁。”
还看起来这么开心呢,爸爸妈妈都不要你了!梁子臻抱臂思量,要不是爸爸妈妈不想要他了,怎么会把他交给自家来养呢?
“乾?”梁子臻问。
“是这样写的,”杨乾岁拉过梁子臻的手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出这个字,梁子臻一惊,心想这是个皇帝的字啊,真狂。
心思未落,杨乾岁摇晃他的手,开心地说:“我听梁伯伯说,你是这里的混世魔王,要你带我在这里玩儿,居然碰巧就撞见啦。”
梁子臻趁机细细打量这个杨乾岁,笑脸盈盈的时候看着倒是讨喜,只是眼尾下垂,不笑的时候便是一副受了委屈要哭出来的模样,撅着嘴不自觉的要耷拉下嘴角。
看着是个苦相,梁子臻虽也是个半大孩子,但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看脸,心里一动。
“巧么?还好吧。你喊我一声梁哥,我以后罩着你。”梁子臻说。
杨乾岁乖巧地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清脆地喊了声:“梁哥!”
叫的这么干脆?没骨气!梁子臻不满意地想。
“等梁哥来盛州玩儿,我也罩着你。”
“罩着我?”梁子臻喉咙里发出了轻蔑的嘲弄声,“好大的口气,你爹也罩不住我。”
他一向是作威作福习惯了的,除了他爹,在这偌大的东华,梁子臻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霸王,这个爸妈不要的可怜蛋,居然大放厥词。
“这样?那你真的很厉害。”杨乾岁不知道梁子臻在耍脾气,很真诚的吹捧了一句,毕竟在他心里,父亲就是最厉害的人了,父亲都罩不住的人,那得厉害到哪儿去了。
“也就这样吧,”梁子臻看这杨乾岁也算识相,满意的点了点头,“跟着我,我带你熟悉熟悉。”
要是送来一个泼皮无赖,或是不识好歹的孩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人扫地出门,但这个杨乾岁乖巧可人,带在身边当小弟,也不错!
杨乾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眼里的小弟了,几步上前就抓着梁子臻的手跟着他走。
梁子臻睨了这小娃娃一眼,他不习惯有人这么亲近他,强忍着没甩开他。
杨乾岁并没有察觉到梁子臻的隐忍,他东张西望地欣赏这里好看好玩的东西,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
他原本以为杨府就已经够大了,没想到这里更辉煌气派,光是前院的中式园林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有西式的洋楼,整齐的数栋红砖楼,一层围着一层的后院,经过的下人穿着整齐干净,有条不紊,不知道皇宫和这里想必,能不能赢过去。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杨乾岁心想,爹啊,你要继续努力了!
这趟起初是杨乾岁拉着梁子臻观光,走到最后,是梁子臻拽着不愿意再走路的杨乾岁往前走。
杨乾岁累的腿要迈不动,想让梁子臻背他,梁子臻怎么肯干这种伺候人的活,生拉硬拽着把他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让他坐在塌上休息,还喊了人传饭。
但坐下来后杨乾岁显得有点焦虑不安,坐在床边晃荡着腿,时不时的看向窗外。
“梁哥,我在这呆着,我爹不会找不到我吧。”
毕竟还只是个奶娃娃,杨乾岁正是离不开父母的年纪,和刚认识的哥哥在陌生的府邸里玩了这么下午,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家人身边。
你爹都不要你了,哪还找你呢?梁子臻觉得好笑,问他:“难道你还有力气走到前门么?”
“我,叫小军背我过去。”杨乾岁这倒有办法,他身边跟着的小军虽然和他岁数相差无几,但是个高体壮,体力很好。
梁子臻从自己放宝贝的箱子里找了几个玩具给杨乾岁看,他洋洋得意地说:“等会再去,你先看看,喜欢吗?”
杨乾岁本来沮丧的想着回家,又立刻被这几个精巧的小玩具吸引了注意,他拿这个管桶,眼睛一看,里面是绚丽百变的图形,随着转动的滚筒不断变换,让他惊讶地感慨了一声:“哇——!”
要的就是这个反应!梁子臻满足了,洋洋得意地说:“这是西洋玩具,没见过吧,喜欢就送你了。”
“可以吗?谢谢梁哥。”杨乾岁倒也不客气,他最擅长收礼了,从小到大不论父兄姨娘,就爱给他送些吃的穿的,他娴熟的侧身亲在了梁子臻的脸上,吓坏了梁子臻。
他往后撤退了一步,皱眉着说:“诶!你?不准再随便碰我了。”
这话让杨乾岁不明白了,他就是喜欢和人靠在一起,觉得亲近,眼下正好认了梁子臻作了大哥,拉拉手亲亲脸怎么了?他紧抿着嘴巴,问道:“啊?为什么?”
果然,梁子臻如临大敌。
他想的果然没错,杨乾岁一旦不笑了,下垂的大眼睛立刻水灵灵地可怜了起来,像是从前那只被他养死的大兔子,直到养了死了才有人告诉他,兔子是要喝水的。
“我……不习惯。”梁子臻勉强咽下了他不喜欢这句话。
知道自己没被讨厌后,杨乾岁松了口气,他笑盈盈地揽住他的脖子撒娇说:“那我就多亲亲你,让梁哥你习惯习惯。”
殊不知杨乾岁在杨家无往不至的撒娇手段,在梁子臻面前纯属抛媚眼给瞎子看,梁子臻忍下了龇牙咧嘴,脸上抽搐了一下,忍耐住了推开他的动作。
倒不是因为讨厌,是他真的不喜欢别人亲近他,让梁子臻觉得,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遭到了挑战。
端饭的丫头默不吭声地把菜一道道端在桌上,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终于找到机会挣脱的梁子臻连忙站起来,听见男人聊天的声音,扭头跟杨乾岁说:“我爹来了。”
做完了一件大事,梁宇汉心里舒畅啊!
在副官的簇拥下他风风火火的进门,见自己倒霉儿子五官拧在一起作出了个难看的表情,又看到乖乖坐在床边,福娃似的杨乾岁,走上来热情地说:“今天玩儿的开不开心啊小四,来,伯伯抱抱。”
梁宇汉长臂一揽,把杨乾岁抱在怀里,笑着想这抱着的哪是个孩子,抱着的是对他死心踏地的杨师呀。
“开心,梁哥带我玩了一圈,还把玩具送给了我,对我特别好。”杨乾岁嘴甜地说,“伯伯家里好大,我走了一下午都没逛完,是我看过最大,最厉害的地方。”
这话说的梁宇汉和梁子臻都爱听,梁宇汉哈哈大笑,暗想难怪杨立万这么宝贝这娃娃,在连路都走不稳的年纪,就这么会讨人喜欢了呢。
杨乾岁抱住了梁宇汉,往他身后张望了一圈,都是陌生的面孔,让他刚刚隐藏下去的心慌又浮现了起来,不禁问道:“梁伯伯,我爹爹怎么没来接我呢。”
“你爹爹忙,吃饭,先吃饭哈。”梁宇汉打了个马虎眼。
其实这会杨立万已经被押着送回盛州了。
他是想着要到中秋了,应该带孩子和梁宇汉这个伯伯见一面的,谁知道梁宇汉忽然说有要事相谈,约了杨立万去办公室。
这种机密的地方不好带孩子去,杨立万叮嘱了小军要照顾好孩子后就去了,一进门,几杆长枪就用洞口对着他,梁宇汉狞笑说人回去,孩子留下,不然两个人一起死。
杨立万当然只能回去,他恨呀,他确实是不想跟着梁宇汉混了,梁宇汉不求上进偏安一隅,还死死地摁着杨立万不让他扩编,心眼子全用来对付下属了,杨立万不想在他这棵树上吊死,他还想再拼搏几年呢。
可这下好了,他抓走了自己和文卿的孩子,抓走了自己的半条命,捏在手上。
杨乾岁还不知道自己这是被当作人质了,他觉得梁府的米要比杨府的米吃着更软些,心想要是家里的兄弟姐妹和姨娘们也能吃到就好了。
在梁宇汉面前的梁子臻是矜持的,没有下午那副张狂的模样,看着到真像个贵公子,端着碗细嚼慢咽。梁宇汉就随性多了,还给杨乾岁夹了几筷子菜,“多吃点小四,五六岁正是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
“梁伯伯,您看走眼了,我已经八岁啦。”杨乾岁用手指比了个数字,梁宇汉哟了一声,比划了下他的身高,“那你才比梁子臻小两岁?可以,没有年龄代沟,更适合作好兄弟。”
“嗯。”杨乾岁立刻点点头,惹得梁宇汉忍不住揉了揉他留着软长头发的脑袋。
用完晚饭,梁宇汉也预备要走,杨乾岁左顾右盼,发现父亲还是没来,外面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他的心也彻底慌了神。
他从来没在外面和家人分开,独自过夜,一看梁宇汉要走,终于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犹豫地问:“梁伯伯,我爹……”
梁宇汉像是才想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摸了摸后脑勺,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到:“是啊,这老杨怎么还把孩子搁这了?别怕啊贤侄,我去给你爹打个电话看看!”
说罢就强硬的离开了,头也不回。
杨乾岁忧虑的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不信他爹会把自己撂在这,是出了什么意外么?是受伤了?伤的不能让人来把他带走?还是……杨乾岁越想越恐惧。
沉默了许久的梁子臻这时才发出动静,他从衣柜里翻找了一件从前的睡衣,扔给杨乾岁,杨乾岁懵懂的接过,就听梁子臻吩咐到:“去洗澡,然后睡觉。”
“梁哥。我还是再等等我爹吧……”杨乾岁踌躇地说,他不想睡在这里,身边没有亲人陪着,他睡不着觉。
梁子臻撇嘴。
他看他爹那副装糊涂的模样就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人家不是被父亲领养的孤儿,人家有爹!他爹是把人从人家爹手里骗来了。
太造孽了,梁大少爷虽然爱胡作非为,但这种缺德的事还是第一次干,他皱眉,僵硬地说:“别等了,今天应该来不了了,你还想等一晚上么?”
杨乾岁摇了摇头,他说:“梁哥,我想去门口等。”
“不行,晚上后院落锁,除非我爹进出,否则都不让走,也不让进。”梁子臻不知道该怎么骗杨乾岁,被他这么执着的追问弄得很烦,“现在就算你爹来了,也进不来了,估计是在红砖楼那边歇脚了,明天我带你再去看看,今晚先睡觉。”
这个理由终于说动了杨乾岁,他还是挺乖地去洗了澡换了衣服。
本来梁子臻想让他去别的屋子睡,但杨乾岁实在是不习惯,抓着梁子臻的袖子说想一起睡。
梁子臻自从断奶后就没跟人一起睡过了,他怎么能容忍有人睡到了他的床铺上呢?
可是想到杨乾岁年纪小,父母不在身边,身上穿的也磕碜,还被他爹害了,他打碎牙,极其勉强的点头同意了,让人抱来了床新的被褥,放在自己床下的旁边。
杨乾岁惊讶地问:“我,我要睡地上?”
“那不然呢?”梁子臻抱着胳膊,“你知足吧!要不你就去隔壁一个人睡。”
杨乾岁不说话了,他抿嘴在地上的床铺上躺下,等烛火熄灭后,眼眶忍不住泛红,他想家了,他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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