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乾岁就记得自己是夏天的时候被关着的,等梁子臻跟他说他可以出去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冬天,杨乾岁即将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了。
在关了他一个月时,梁子臻就已经心软的让他可以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了,临近杨乾岁十五岁生日时,梁子臻想借着这个由头,带他到梁府外面逛逛,被梁宇汉逮住骂了一顿。
梁宇汉能看不出来自己儿子对杨乾岁不自觉的一往情深么?
只是他实在是忙的团团转,上京的军阀屡屡找茬,说他为日本人效力,是卖国贼,还斗倒了梁宇汉一手扶持的内阁大学士,咄咄逼人之态让梁宇汉不得不暗中调兵遣将组织军队,还封了杨立万为这支部队的司令。
这种情况下,他哪有时间管这么点破事儿?只叫人看好了杨乾岁,绝不能让人出院半步。
这仗一直打到次年夏天才打完,梁宇汉大获全胜顺势控制了上京,被政府封了这两地的巡阅使,从前一直和他较劲的顾家也不得不匍匐在他的脚下,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此后梁宇汉就甚少回家,他在外地置办了许多房产,对比之下,老宅虽然在东华的繁华地带,却离上京太远。
直到现在,过几天又是杨乾岁生日了,杨家照例发电报慰问杨乾岁,寄到梁宇汉手中,他才一拍脑袋说:“杨家那小子还关着呢?快放出来,别把人关傻咯!”
梁子臻咬牙切齿,心里想着这是老子不能骂,然后转身离开。
他快步走到杨乾岁院子里,雪下在地上铺满了一层,外面的天就算是还是晴天,也冻得人呼气都要呼出冰碴子来。
“杨乾岁!杨乾岁!你可以出去了!跟我出去逛逛。”梁子臻远远的喊着,就是为了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梁子臻在今年过年打仗的时候就从幕后调去了前线,一开始上任梁宇汉本来说直接安排个团长当,却被梁子臻自己推辞了,眼下正是用兵用人的时候,他年轻气盛且能力不够,容易让人背地里说闲话。
部队里的人心大,也不讲究,就算知道梁子臻是天降太子爷也不介意,梁子臻阔绰,干大事会第一时间顶上,自有多的是的人愿意跟着他干。
梁子臻和他们倒是学会了如何不下意识阴阳别人,而是直来直往的说话。性格也不像从前那般的唯我独尊,开朗成熟了许多,竟然偶尔还会跟人开玩笑。
毕竟从前一贯的那副大爷样一摆出来,谁看了都想立刻从他身边跑来,伺候不起,跑还不行么?
他一脚踹门房门,冷风顺着缝隙灌进了原本温暖如春的屋子,发出了嗖嗖的声音。
迎面一本书就砸了过来,多亏梁子臻反应快,才伸手接住了这本书,不至于被它迎着砸到脸。
“把门关上了。”
杨乾岁缩在床上说。
他每到冬天,浑身就穿的毛茸茸的,非要用雪白的皮毛把脖子围一圈,才觉得有安全感,听见梁子臻毛毛躁躁的进来后惹出来的吵人动静忍不住皱眉。
梁子臻顺手就把门关上了,他看杨乾岁脸色不佳,挑眉走进,问道:“谁惹你了火气这么大?我可是来报喜的,你也要迁怒么?”
他拍了拍衣服想要坐下,看杨乾岁眼睛一眯,就知道他嫌自己身上脏呢,说着得得得,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床边。
“我没聋,远远就听见了。”
杨乾岁不再看他,打开暖手的手炉拨弄了一番里面的碳火,“不去,天寒地冻的,想冻死我吗?”
“呸呸呸,说话忒难听了。”梁子臻让杨乾岁别说不吉利的话,“你是越来越不避讳了。”
杨乾岁哼了一身声。
说来好笑,两人的身份仿佛变了似的。
自从被关起来后,杨乾岁是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反正也没人听,他终日自言自语的又能说给谁听?
从前他爱说甜话,是想让人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开心,从而能喜欢自己,但这么久以来他能说话的对象只有小军和梁子臻。
小军?太木了,很多时候杨乾岁都没意识到小军是个人。
梁子臻?杨乾岁已经懒得跟他说好话了。
所以渐渐的,他就把那些甜言蜜语抛诸脑后了,刻薄话说出去,心里才能舒服,否则只能郁结于心。
“你穿的厚些走到门口,坐上车就暖和些了,我带你去看电影啊,你肯定没看过。”梁子臻跃跃欲试介绍说。
“不去。”杨乾岁翻了一页纸。
不跟他废话,梁子臻把杨乾岁从暖和的床上拉了起来,杨乾岁挣扎了一番无果,被梁子臻带到镜子前站着。
“过几天是你生辰,得置办身行头才好,杨司令今年在前线风光的厉害,在我爹面前面子大了许多,我觉得我爹的态度也软和了许多,保不准一高兴,让你们父子俩见一面呢,你不想收拾体面些么?”
这话让蔫蔫的杨乾岁眼前一亮,他问道:“真的?不要哄我。”
“你振作些,跟我出门,回头我把事情再跟我爹提一提。”梁子臻说,杨乾岁这才算打起了精神来。
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不觉是长高了许多的,只是在梁子臻这大个子旁边,那些拔高的身高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撇嘴,问道:“你真是黑了许多。”
梁子臻给他把穿上的棉褂领口扣挨个扣上,说的:“是么?我怀疑是被沙子蹭的。真打起来时,哪哪都是枪声炮响,炸起来的土块飞来飞去的,冷不丁的,就一条胳膊掉在你面前。”
梁子臻拿他后脑勺留长的那一撮头发没辙,他实在不会扎辫子,杨乾岁从他手上拿过发绳,手背在身后三五两下就系住了。
穿戴好厚衣服,杨乾岁两手塞进了汤婆子里,就跟着梁子臻往外面走了。
杨乾岁被外头的白雪晃了一下眼睛,用手遮住了眼睛。
“等以后回去了,我就想去军营里。”
梁子臻不认同的说:“你当是什么好玩的去处呢?一不留神来个冷弹,命都没了。”
“打仗了,就有上升的机会,要是能建功立业,就算让我死在那边,我也认了。”杨乾岁说,他是很憧憬参军的,小时候看着前院里来来往往的军官,就觉得眼热。
听他这么说,梁子臻取笑道:“你这话啊,真是没去过战场的人才说得出的,等你真有朝一日见了那血肉模糊的地方,第一天能吃的下饭就算好的了。”
他们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好一番。
杨乾岁说的是抱负,梁子臻说的是现实,就这样还能一直聊到门口。
杨乾岁看着自己的脚正大光明的迈过门槛,心里却觉得好笑,被关的时候,他做梦都想走出去,试了这么多方法想要离开都不了了之,现在走出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得意高兴的。
他恍惚想起来梁谨怡,她出国了也挺好的,他们之间也来匆匆去也匆匆的感情,现在想想是太儿戏幼稚了,出国了,见不着了,免得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心里尴尬。
去不到外头日日想,真到了外头玩,也就那样。
太久没接触过外物的杨乾岁对那些新奇的东西保持着冷漠与疏离,电影这个形式是很新颖的,只是内容实在老套,两个洋人扮演的恋人从相识,到相爱,到误会,到误会解除的一套流程。
影院里没有别人,梁家的卫兵把剧院围的水泄不通,两个人坐在空旷的大剧院看着荧幕上的电影,杨乾岁一声不吭,觉得世间情爱,显得是如此庸俗,但梁子臻却皱眉看的十分认真。
剧情到了精彩的时候,两个洋人拥抱在一起,梁子臻用余光偷看杨乾岁,手悄悄的爬到了杨乾岁手的旁边,用自己的小手指碰了碰他的小手指,想不到却被杨乾岁用严肃的眼睛看了一眼,便收回了手不了了之。
之后梁子臻就看不进剧情了,腹诽想着杨乾岁怎么变成了这样,从前他是最活泼爱笑讨人喜的孩子啊,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木头似的人了。
转念一想他又心亏,谁被关了一年半载的能不被关傻?
梁谨怡出国了,杨乾岁上学的朋友因为岁数大了也都各奔东西,也就梁子臻三天两头来找他,和他说说话,可上半年他都在外地回不了家,这么长的时间,也没人能和杨乾岁说句话,能不把人关傻了么。
他回想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是个口无遮拦又混蛋十足的模样,把人一昧的往外推,才搞成了如今这幅不尴不尬的处境,如今他有心想补偿,却又不知从何补起了。
等电影落幕后梁子臻带杨乾岁在外面吃了顿饭,杨乾岁也觉得索然无味,评价到没有梁府的厨子手艺好,梁子臻说,“那当然,梁府的厨子从前是宫里的御厨,手艺能一般么?”
“那么说,我是被关着的皇上咯。”杨乾岁难得笑了笑,“你就是太后她老人家。”
梁子臻哭笑不得的说:“开这种玩笑?早个十几年就把你抓起来,砍脑袋。”
饭吃完两个人回去,梁太太又找了人给杨乾岁量尺寸做衣服,青少年长得快,年年体型都不一样。
等到衣服寄来,杨乾岁看有两套是修身时髦的西装,穿在身上别有一番摩登时尚的感觉,让他爱不释手,梁子臻却还是觉得,杨乾岁还是穿中式马褂最好看,看起来更意气风发些。
等到了生日那天,杨乾岁满心期待的事也并没有发生,梁宇汉跟提起这事的梁子臻打了几次太极,最后失去耐心,直接拉下脸让他别来瞎掺和,他心里自有打算。
不过杨乾岁大概是早就知道了,一开始也没多期待,他几乎要想不起来父亲长什么样子,使劲回想起,只能勾勒出一个面部模糊的男人轮廓。
梁子臻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块腕表,杨乾岁不认识这些奢侈品,只听梁子臻说是西洋货,好几千大洋,但他对钱几乎也没什么概念了,只是囫囵吞枣的收下。
他仔细想想,梁子臻很喜欢送自己装饰品,无论是耳钉,还是手表,从前的玉镯啊,丝巾啊,项链啊什么的。
“这些东西能带一辈子,别的用的东西,用完就没了。”梁子臻是这么说的,
冬天晚上吹的冷风太刀人了,杨乾岁难得又去梁子臻的屋里坐了会,梁子臻看了眼外面刮的可怕的风雪,说:“别回去了,今晚睡这儿呗。”
“多大了,睡一起像话么?”杨乾岁倒是没拒绝,随口说道。
梁子臻拉着他,蛮横地说:“谁敢说我们不像话?我毙了他。”
“当然是梁伯伯,我看你是怕极了他的。”
“谁说的。我爹再威风,岁数也大了,我敬重他,却从来不怕他。”梁子臻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怕了谁,闭上眼睛咬死不认。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爹官太大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这么高的官,能压死多少人呢,自己偶尔畏惧他也是人之常情啊。
杨乾岁也是不信,但也没戳穿他,心里不知道存着什么事儿,让他快去洗澡睡觉了。
等梁子臻洗完他也没走,早就躺在了被窝里,手上拿着梁子臻的配枪观察。
这枪握在手里手感很轻,
梁子臻不自觉的脸上挂着笑,走过去炫耀说:“怎么样,格鲁P08,德意志货,好看吧。”
他想起了什么,走到自己行李箱里掏出了个枪包递给杨乾岁,杨乾岁接过,是一个袖珍的漆黑手枪,枪身干净流畅,杨乾岁手小,刚好可以攥住,大小正合适。
“给我的?”杨乾岁问道。
“嗯,绍尔38型,你之前不是一直觉得别的枪扣扳机时震的虎口疼么?这个小些,你用着正合适。”梁子臻看杨乾岁往枪口看,吓唬说:“里面装着子弹,小心些。”
杨乾岁拿枪口指着他,嘴里啪了一声,梁子臻嘲笑道:“幼稚不。”
等杨乾岁洗完澡后坐在床边擦头发,梁子臻闻着他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熏香,但是凑近一闻又闻不出来了,杨乾岁看他耸着鼻子跟个小狗似的,说:“也许是洗衣的皂角味。”
“胡说,我们衣服一块儿洗的,我身上怎么没有香味。”
“你在外面杀人放火的,不臭就行了。”
“杀人放火?我先杀了你。”梁子臻看着时机假模假样的掐着杨乾岁的脖子把他摁在床上,杨乾岁被他晃得头晕,咳了几声,“起来,压着我了。”
“这么弱不经风?你是杨家四小姐么?”梁子臻摁着他的手不放,手撑在他脑袋的两边看他。
“什么呀,杨家小姐可不弱。”杨乾岁笑了笑,“我大姐姐,是个个子很高,体格很壮的姑娘,小时候她被当做男生养在我爹身边,跟他一起当土匪,据说是十分威风的。”
杨乾岁少有平静聊起家人的时候,梁子臻翻滚到了他身边,手还搭在他的身上,说到:“看来你们一家子都不简单,霸气的爹,魁梧的姐,阴险的哥,却生下个懂事的你。”
“我哥阴险?”杨乾岁拍了他的腿一巴掌,“我印象里,三哥是最善良的翩翩公子了。”
“翩翩公子?哼,打仗,你是说那个杨越秋?你知道他喜欢把那些无辜的老百姓的脑袋挂在城墙上摆一排么?完全是强盗做派,我爹训了几次也不听。”梁子臻说起这个狠人心里就不舒服。
他想到这样的人,居然跟杨乾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就感到一阵荒唐,过年开会的时候他见过这人一面,从面相上看就不是个好人,长着一双狭细的眼,一直朝他们家的院子里望。
晚了几分钟……哦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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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晃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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