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胡同甲三号的闫家小院里,自从上周琉璃厂与栗维岳偶遇后,这处静谧的小院便多了几分热闹,栗维岳果真如他所言,一周内竟登门拜访了三次。
第一次登门是偶遇后的第三天上午,闫昂霄正在书房校勘《花间集》的手稿,院门外传来清脆的门环声。闫明薇跑去开门,刚探出头便惊呼一声,回头朝书房喊:“哥,是栗先生!他还带了好多书呢!”闫昂霄放下手中的朱笔,走出书房便见栗维岳站在院中,一身浅灰色西装外罩了件黑色马褂,显然是入乡随俗做了些调整,手里拎着个紫檀木书箱,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闫先生,冒昧来访,还望勿怪。”他说着将书箱递过来,“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几本词集,有几本是石印本,想请你帮忙鉴别一下版本。”
两人径直走进书房,闫明薇端来两杯花茶便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悄悄把房门虚掩上。书房不大,北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整齐码放着经史子集,靠窗的书桌上铺着素色宣纸,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栗维岳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宁静致远”匾额上,那是闫昂霄祖父的手迹,笔力苍劲。“闫先生的书房真是雅致,比我在上海的藏书室更有韵味。”他由衷赞叹道,随手从书箱里取出一本《稼轩长短句》,“你看这本,说是光绪年间的石印本,我总觉得印刷质量太差,不像正品。”
闫昂霄接过书,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又对着光线看了看纸的纹理,笑道:“栗先生好眼光。这本确实是仿光绪本的民国石印本,你看这字迹,‘醉里挑灯看剑’的‘挑’字,原版是隶书笔意,这本却偏楷书,而且纸是机制纸,光绪年间还没有这种细腻的纸质。”他说着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真正的光绪石印本,“你对比着看,就能看出差别了。不过这本仿印本倒是收录了几首罕见的佚词,也算有收藏价值。”栗维岳凑近细看,果然发现了诸多不同,连连点头:“难怪我父亲说,鉴别古籍得找真正懂行的人,闫先生真是火眼金睛。”
第二次来访是周五的午后,栗维岳带来了一本明刻本《世说新语》,说是从北平的古玩市场淘来的。两人从魏晋名士的言行谈到明清小品文的闲适,栗维岳说起上海的文人沙龙,提到曾见过周先生的《自己的园地》手稿,闫昂霄便兴致勃勃地与他探讨“人的文学”理念。窗外的银杏叶随风飘落,落在窗台上,两人竟浑然不觉,直到闫明薇来请他们用晚饭,才发现早已过了黄昏。
第三次登门时,栗维岳没带古籍,反而带来了几包上海的五香豆和酥糖,说是给闫明薇的小礼物。小姑娘收到礼物后笑得眉眼弯弯,主动拉着栗维岳问上海的弄堂趣事,书房里的气氛比前两次更显融洽。这次两人聊的是唐宋诗词,栗维岳偏爱苏轼的豪放,说起“大江东去”时还手舞足蹈,模仿戏台上的老生唱腔;闫昂霄则更欣赏柳永的婉约,轻声吟诵“杨柳岸,晓风残月”,声音温润动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两人的讨论中却碰撞出奇妙的火花,栗维岳感慨道:“以前我总觉得婉约词太过缠绵,经你一讲,倒觉得这细腻里藏着真性情。”
一周的时光转瞬即逝,十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北大要举办一场公开讲座,主讲人是胡先生,主题为“新文化运动与传统文学的革新”。闫昂霄提前两天便托同学拿到了入场券,这日清晨特意换上了一件新浆洗的长衫,吃过早饭便带着闫明薇往北大赶。此时的北大校园早已褪去了晨雾,未名湖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岸边的柳树虽已落叶,枝条却依旧柔美。路上随处可见穿着长衫或西装的学生,手里捧着书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学术问题,空气中都透着浓厚的求知气息。
讲座设在北大的大礼堂,此时距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礼堂内却已座无虚席。闫昂霄带着闫明薇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刚拿出笔记本和钢笔,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上海话的软糯:“这位同学,麻烦让一让。”他回头一看,竟是栗维岳。
栗维岳今日穿了件藏青色的西装,搭配白色衬衫,没有系领结,显得比往日随意了些。他手里也拿着一张入场券,看到闫昂霄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走过来:“闫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也是特意来听胡先生讲座的,托了洋行的朋友才拿到入场券。”他说着在闫昂霄身边的空位坐下,闫明薇连忙朝他眨了眨眼,小声说:“栗先生,你也喜欢听胡先生的讲座呀?”栗维岳笑着点头:“胡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我在上海就看过,很有见地。”
两人正说着话,礼堂内忽然安静下来,胡先生身着长衫,面带微笑地走上讲台。他先是向台下的学生拱手致意,然后打开手中的讲义,清了清嗓子开始演讲:“诸位同学,今日我们来探讨一个重要的话题——新文化运动与传统文学的革新。近年来,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的呼声越来越高,许多人便认为我们要彻底抛弃传统文学,其实不然……”
胡先生的演讲条理清晰,语言生动,他从《诗经》的“风、雅、颂”说起,讲到唐诗宋词的繁荣,再到明清小说的兴起,指出传统文学中蕴含着丰富的精华,新文化运动并非要全盘否定传统,而是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用白话文的形式让文学更贴近大众。“就像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无论是用文言文还是白话文解读,其中的家国情怀与人生思考都是相通的。我们要做的,是让更多人能读懂、能理解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学,而不是将其束之高阁。”
台下的学生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发出阵阵掌声。闫昂霄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他偶尔会抬头看向讲台,眼神中满是敬佩。栗维岳也听得十分认真,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遇到精彩之处,还会轻轻点头。当胡先生讲到“中西文化的融合并非简单的照搬,而是要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时,栗维岳忍不住低声对闫昂霄说:“这点我很赞同,上海有很多洋行老板盲目崇洋,反而丢了自己的根。”
讲座持续了两个小时,临近中午时才结束。学生们纷纷围上前,向胡先生请教问题,闫昂霄也带着自己的疑问上前,请教了关于“传统词学如何与白话文结合”的问题,胡先生耐心地为他解答,还推荐了几本相关的书籍。栗维岳则在一旁等候,看着闫昂霄与胡先生交流时自信的模样,眼中满是欣赏。
等学生们渐渐散去,已是中午十二点多。栗维岳走上前,拍了拍闫昂霄的肩膀:“闫先生,刚才你提的问题很有深度,胡先生的解答也很精彩。这附近有一家‘清风茶馆’,环境雅致,我做东,请你喝茶,咱们好好聊聊刚才的讲座内容。”闫昂霄看了看身边的闫明薇,有些犹豫:“还要麻烦栗先生破费,而且明薇还在这儿……”
“没关系呀哥,”闫明薇连忙说道,“我可以在茶馆里看书,你们聊天就好。而且我也想尝尝北平的茶馆是什么味道。”栗维岳也笑着说:“明薇妹妹也一起,茶馆里有很多点心,小姑娘都喜欢吃。”见两人都这么说,闫昂霄便不再推辞,点了点头:“那便多谢栗先生了。”
“清风茶馆”就在北大校门东侧的胡同里,距离礼堂不过数百米。走进茶馆,一股淡淡的茶香便扑面而来。茶馆的装修古雅,木质的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墙角的炭炉上煮着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伙计见三人进来,连忙上前招呼:“三位客官,里面请!楼上有雅间,安静得很。”
栗维岳选了一间靠窗的雅间,窗外正对着胡同里的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三人坐下后,伙计递上茶单,栗维岳让闫昂霄点茶,闫昂霄便点了一壶龙井,又给闫明薇点了一碗杏仁茶和一碟桂花糕。不一会儿,伙计便端着茶盘上来,先给三人倒上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茶杯中显得格外清澈,香气扑鼻。
“刚才胡先生讲到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学的冲击,我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刚喝了一口茶,栗维岳便率先开口,将话题引到了讲座上,“我在上海接触过很多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他们中的有些人确实过于激进,认为所有的传统文学都是糟粕,甚至主张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这未免太过极端了。”
闫昂霄赞同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茶杯:“栗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也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核心是‘革新’而非‘抛弃’。就像我们研究词学,既要吸收新文化运动的白话文理念,让词学研究更通俗易懂,也要保留传统词学的精华,比如‘境界说’‘格律论’,这些都是经过千百年沉淀下来的宝贵财富。”他说着翻开笔记本,指着刚才记录的内容,“胡先生也说,传统文学中的‘真性情’是永恒的,无论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只要能表达出真挚的情感,就是好的文学作品。”
“没错!”栗维岳一拍桌子,兴奋地说,“就像我父亲,他是个传统的文人,一辈子都在研究诗词,但他也很欣赏白话文,说这种文字更贴近生活。上次我把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给他看,他看了之后说,虽然文字直白,但这批判精神比很多文言文小说都深刻。”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又补充道,“我觉得中西文化也是如此,不能盲目排外,也不能全盘西化。比如我们洋行做进出口生意,既要了解西方的商业规则,也要保留中国商人的诚信为本,这样才能长久。”
闫昂霄没想到栗维岳能将商业与文学联系起来,而且见解如此独到,心中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佩:“栗先生这番话很有见地。其实文学和商业看似毫无关联,本质上却是相通的,都需要‘真’与‘新’。文学要真情实感,要不断创新形式;商业要诚信经营,要不断开拓新的市场。”
两人越聊越投机,话题从新文化运动渐渐延伸到中西文化的融合。栗维岳说起自己在上海的经历,见过很多穿着西装却满口之乎者也的文人,也见过穿着长衫却精通西洋科学的学者:“我觉得真正的文化融合,不是外在形式的模仿,而是内在精神的吸收。就像我穿西装,不代表我抛弃了中国文化;闫先生穿长衫,也不代表你排斥西方思想。”
闫昂霄对此深表认同,他说起自己的一位老师,是前清的举人,却精通英语和德语,还翻译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我老师常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无论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只要是优秀的,我们都应该学习。比如西方的逻辑学,就对我们研究传统文学很有帮助,可以让我们的论证更严谨。”
一旁的闫明薇捧着杏仁茶,安静地听着两人聊天,偶尔插上一两句。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兄长的影响下也读过不少书,能听懂两人的讨论。当听到两人说起莎士比亚时,她好奇地问:“栗先生,莎士比亚的戏剧和我们的京剧哪个更好看呀?”栗维岳笑着回答:“各有各的好,莎士比亚的戏剧情节跌宕起伏,京剧的唱腔优美动人,有空我带你去上海看昆曲,比北平的更热闹。”闫明薇立刻兴奋地拍手:“好呀好呀!”
时间在两人的畅谈中悄然流逝,伙计进来添了好几次水,桌上的桂花糕和瓜子也已经吃完了。闫昂霄看了看窗外,才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连忙说道:“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都快天黑了。”
栗维岳也看了看时间,有些意犹未尽:“和闫先生聊天就是痛快,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我在上海也认识不少文人墨客,但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既能深刻理解传统文学,又能接受新思想,真是通透。”他说着,眼神中满是真诚,“以前我总觉得北平的文人都很迂腐,没想到能遇到你这样的知己。”
闫昂霄心中也颇有感触,他原本以为栗维岳只是个沉迷浮华的洋行公子,没想到他对文学和文化有着如此深刻的见解,而且为人坦荡真诚。“栗先生过誉了,”他温声道,“你对中西文化的融合也有独到的看法,而且能将商业与文学结合起来,这是我从未想过的。以前我觉得上海的商人都只重利益,遇见你才知道,原来商界也有如此热爱文化的人。”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闫明薇的同学小琳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说:“明薇,你怎么还不回家呀?你娘让我来寻你,说天都黑了,担心你出事。”闫明薇这才想起母亲的嘱咐,吐了吐舌头:“哎呀,我忘了时间了。”
闫昂霄连忙起身道歉:“都怪我,聊得太投入,忘了时间。栗先生,今日多谢你的款待,改日我做东,请你在北平的饭庄尝尝地道的北平菜。”栗维岳也站起身,笑着说:“客气什么,能和闫先生畅谈一番,比吃什么都痛快。改日我一定赴约。”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让伙计结账,又对闫明薇说:“明薇妹妹,下次我带你去吃北平的烤鸭,比茶馆的点心好吃多了。”
三人走出茶馆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胡同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路。栗维岳原本要叫黄包车送两人回家,闫昂霄婉拒了:“府学胡同离这儿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就好,正好消化消化。”栗维岳便不再坚持,拱手道:“那我就不送了,明日我再登门拜访,向你请教词学问题。”
“随时欢迎。”闫昂霄回礼道。看着栗维岳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闫明薇才拉了拉闫昂霄的袖子,好奇地问:“哥,你和栗先生好像很投缘呀?我从来没见你和谁聊得这么开心过。”
闫昂霄愣了愣,低头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今日与栗维岳聊天的场景,从胡先生的讲座到中西文化的融合,从诗词歌赋到商业理念,两人的观点虽有分歧,却总能相互理解。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是啊,栗先生是难得的知己。”
夜色渐浓,胡同里的行人渐渐稀少,兄妹俩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闫明薇走在前面,偶尔捡起一片落叶,回头朝闫昂霄笑。闫昂霄跟在后面,心中却思绪万千。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知己只会是那些埋首古籍的文人墨客,却没想到会遇到栗维岳这样一个“洋派公子”。这个从上海来的年轻人,就像一束闯进他平静生活的光,带着新鲜的气息,让他原本只围绕着古籍的世界,变得鲜活而多彩。
走到府学胡同的路口,闫明薇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闫昂霄说:“哥,我觉得栗先生人很好,虽然看起来有点张扬,但很真诚。下次他再来,我给你们做我最拿手的桂花糕。”闫昂霄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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