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魇

楔子

烈火吞噬了几座山,浓烟铺天盖地,登时将白昼化作永夜。

日月星辰都消失在漫天烟尘中,灰雾逐渐攀升,从四面八方袭向那片凡俗止步的无人之境,传说中的神子居住地,距离人世最遥远的雪峰山巅。

——这里是一片绝对的禁区,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只称其为圣山。

禁区之内,终年冰封的雪川上赫然屹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青丝迤地,血色衣摆在猎猎狂风中上下翻飞,一抹艳丽的红色突兀地亘生在茫茫白雪间,寂寥凛冽。

他看上去已在圣殿之下长跪了千载岁月,结界死死包裹住圣山,从内向外望去,仿佛一层流光溢彩的屏障,悄无声息地彻底摒除掉一切纷扰。

无声无形、无色无欲、无思无觉。

这期间天地变色,混沌重演,蔓延至八荒四海的战火带走了无数生灵的性命,而他的眉宇发间也渐渐凝上一层霜雪。

闭目凝神了太久,身定而心不静,回忆不断冲刷着他的识海。

记忆中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牵动他的心神。

他还记得在冬日的南国之南,极北冰雪无法触及之处,永恒的春日气息被那人就着花藤随手捏成了一枚耳饰,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那人笑着将晶莹剔透的耳饰递了过来。

“南国人族习俗不同,不论男女,成人时都需戴上花叶形状的银制耳饰。”银发如瀑,身姿傲然,眉目间透着出尘绝世的气韵,他明明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却摆出对小孩子的态度,“过了子时就翻年了,南国四季如春,如果你生在这里就不算冬日的孩子,也就没理由一天到晚板着脸,被那几个小混世魔王笑话是冰做的咯。”

讨厌,为什么他会知道那群家伙给自己起的外号,回去之后他肯定会狠狠揍破他们的脑袋,让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银发男人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想什么呢小冰块,这话是我无意中听到的,你可别恶意打击报复哦。仔细他们几个合起伙儿来折腾你,我也不能时刻都盯着你们呀。”

合起来也没他一个能打,怕什么。他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扁扁嘴故意不去接耳饰。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呀,就是仗着我好说话。”男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抬头望向天空。

霎时天光乍破,条条流星蓦然划过天际,一簇簇交织错落,愈演愈盛,刹那间凝成万千星河。一瞬即永恒,奇异的银光在夜幕上反复勾勒出数枚叶片状的古老符号。

他定睛看去,心中不免一惊,这是他们刚学过的远古密语,是一类以自然种种迹象合成的简易文字。

几乎失传的东西不会巧合地出现在能够读懂它的人面前,这一句分明写着——

“千年万岁春如故,愿君安乐似今朝。”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了男人清雅的嗓音:“觋煜,生辰喜乐。”

他来不及回头,也不敢回头。

耳钉被男人强硬地顺势戴在他耳上,感受不到一丝痛楚,也没有一点血迹从新穿的耳洞中渗出,只因那人见不得他受苦,早贴心地提前施了法。

“十日后,他们会来接你,我让他们在大泽西畔等你,这期间你有什么想问的,什么没学明白的,都可以来找我。你的天赋极高,世间罕有,等回去后就会是新一代的人族大巫了。一定要记住,不可以再那么幼稚,不可以再任性妄为,不可以偏听偏信。要用你所学造福你的族人,亦要兼顾天下,慈悲处事。”男人见他不吭声,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觋煜默默低下头,悲伤弥漫,几乎将所有的理智吞没,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要被赶走了。

下一瞬,男人温润的气息彻底环绕住他,比常人略冷的体温紧紧贴在他后背上。

南国尚武,衣饰与其它人族不同,不论男女都以展示健壮的身姿为美,因而男装上衫衣料松散轻薄,稍微一动,胸膛便裸露在外。

觋煜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肌肤正一寸寸被自己捂热,银色的发丝落了他一身,几缕调皮的越过两人肩头,悠悠垂在他胸前,随着他颤抖的身躯微微拂动。

轻薄神子,是大不敬。

觋煜不敢做出任何出格的动作,使尽浑身力气压抑住自己的本能**,嗓音沙哑,近乎质疑地反问:“你不是拒绝了我吗,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

“我……”对方似乎没料到他这个反应,一时半刻没能应声。

他忍着心脏传来的一阵阵闷痛,从对方的拥抱中脱离,转过身来,用自以为恶狠狠的眼神直视对方的双眸。

可他并不知道,少年人从未经受过的悲痛使他双目微红,泪水隐在眼眶中,看上去受了天大的委屈。

神子心软,看他这样子,只觉得自己是个欺负孩子的混账,情不自禁伸手触碰他的脸颊,试图擦掉并不存在的泪痕。

“我没有拒绝你,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从没有人说过喜欢我。”

像个借口,但这借口足够将少年破碎的心一片片重新粘回来。

“你很好,一定会成为人族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大祭司,带领你的族群到达前所未有的高度。”

又是一串糖衣炮弹,和其他人说的并无两样,但从神子的口中说出来,还是令觋煜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见攻势有效,神子深呼吸一口,决定将心中所想尽数言明。

“你可以令更多人吃饱饭,更多人受教育,更多人学会安身立命的本事。也可以让族群之间交流更频繁,更和平地互通有无。你会让他们真正明白,天神创造万物,并不是为了让天地间纷争不断,而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绚烂多彩。”

“我不知如何回应你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你作为我教授过的最优秀的传承者,会因沉沦儿女私情而忘记使命。”

神子轻轻擦掉他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也害怕自己沉沦在对你日益疯长的爱意里,忘记神祇的责任。”

理智像是一根绷紧的琴弦,随着对方毫无知觉的剧烈拨动彻底断裂。

去他的大不敬!

觋煜不顾一切地吻住神子微凉的唇,手指穿过银色的发丝,将对方压向自己的方向。

神子猝不及防地倒进他怀里,一阵夜风拂过,天上最后一簇银光消散,绚烂的星空重新恢复如初,远古密语消失,只余星河璀璨。

他们唇齿交缠,相拥落入绵延数里的花丛中,他略一挥手,习自神子的术法便泛着微光,在两人身下编织出一张花床。

天地萧萧,万籁俱寂,春意浓浓,星夜如梦。

神子每隔一甲子便会召集各族精英前往圣山旁的大泽,亲自担任他们的导师,传授天地间一切道理,再由学成归乡的他们教导各族百姓,由此平衡世间万物生灵的生存缘法,使其生生不息,并杜绝差异过大的各族间因误会或利益而产生纷争。

觋煜是这一代中最优秀的学生,他来自最弱小的人族,却拥有许多妖、魔、灵、怪甚至阿修罗们都望尘莫及的天赋,每每上课必然举一反三,从天文术数到近身搏战,从文到武,无一不明,无一不精。

太多嫉妒艳羡,太多欣赏倾慕,他都熟视无睹,只道世人贪嗔痴恨与他无关,他此生唯念一人。

少年人的情感总是炙热如火,夹杂着不顾后果的激烈,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能得到爱人的回应,即使天崩地裂也不足为惧。

但他的爱人不会允许天地失常,也不会接受他那种疯狂的样子。

他心里一清二楚,于是在成为人族的大祭司后,他强行压下几欲化作实体的思念,像在那夜温存时许诺的那样,兢兢业业辅佐帝王,传授神赐的技艺,重工兴农,加强军政,一点点改变人族贫苦时被四境欺凌的状况。其强大的实力甚至令各族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时连长久以来难以解决的边境村落间的微小摩擦都不复存在,他真正做到了以一己之力庇佑万千子民。

短短十年,他的名字被百姓称颂,渐渐传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久居深海的鲛人族也有所耳闻。

可当他抱着满腔爱意和多年努力的结果去请奏神子时,却只得到一句——

权欲熏心,执迷不悟。

短短八个字将觋煜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他那颗高捧着敬献给对方的心被弃如敝履,像是破碎的琉璃,四分五裂,

十年间,他任由无法自控的爱意随着岁月增长,丝丝入骨,一点点蚕食他的魂灵。那时以为两情相悦,当他完成自己的使命让世间再无纷争后,就能得到与爱人重逢,隐居山林的机会。

但他错了,神子永远是神祇,神是不会有真正的情感的。

可为什么亲自教导了他二十年,与他朝夕相处的神子会不清楚他从不在意功名利禄,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让神子开心罢了。

觋煜把手中所有权力尽数归还给新帝,仔细叮嘱小皇帝要勤勉爱民,安排好人族的一切后,将自己关在万神庙中,对着天神尽退后世间仅存的神祇举杯邀饮,得不到雕像的回应也不影响他兀自喝得酩酊大醉,昼夜不分。

难得的放纵持续了整整半年,期间他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着神子的回应,但神子仿佛真的对他彻底失望,一个字都不愿与他交流。

他每日都醉卧神子大殿,直到每三十年举办一次的各族联合万神祭祀前一个月。刚即位不久,被他一手养大的小皇帝哭闹着要找觋煜,不顾侍者阻拦冲进了万神庙,扑进觋煜怀中。

这一下将他的酒醒得干干净净,他这才反应过来之前的神谕有一个天大的漏洞。

万神庙不通天地,不通圣山,而通大泽。

但那一日的神谕,他分明记得是从圣山而来,可神子已经许多年未回过圣山了。

神谕是假的。

他顿感不妙,立刻赶回大泽,却发现神子长居的殿宇凭空消失。

路途中,烽火连天,饿殍遍野,他惊讶地发现这半年间有许多人趁机搅乱了风雨,许多小部族各自为政,各族间的关系也岌岌可危,他终于明白假神谕的作用,原来是为了从自己手上夺权。

当他稳定了天下后,曾经称王称霸的豪绅便失了权,丢了财,而靠着欺压人族得利的四邻更是讨不着一点好,部分妖族还得靠出卖力气去人族处换金银。

许多他庇护的各族百姓不满足现状,认为目前的一切并不公平,于是轻易受到挑唆,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这群人暗中结成了一股反抗人族王庭,反抗他制定的规则秩序的势力,如同巨大的蛛网,一点点将他套入其中。

乱而后立,危机——危险中是机遇。

这群人这样想着,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计划。这之中最冒险的一点,则是制作虚假神谕威胁觋煜。

只有神子亲传的人知道如何制作神谕,若非神子本人操作,须得在圣山上以神殿灯火辅以千年玄冰化水,再将其书写于大泽水面,得神子印或口谕,方才成形。

什么人能够在神子眼皮子底下偷偷潜进圣山不被发现呢?又或者说,谁能得到神子的应许,制作神谕呢?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觋煜赶到圣山时,风雪交加。

年轻的大祭司身着一袭白袍,在山下长跪。

圣山从来没有外人踏足,圣山的主人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进入圣山的方式,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叩首,直到地面满是鲜血,仿若雪地红梅,夺目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到他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的胸口忽然闪出一丝微光,一团朦胧的蝶形光晕飞向结界。

下一瞬,天地骤变,他再睁眼便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圣殿之外了。

神子惊讶地看着他,见他一头鲜血瞬间心痛如麻,忍着怒意问:“你怎么这么不怜惜自己?”

“你都不怜,我自己怜惜有什么意思。”觋煜不敢直视神子,微微垂眸,可又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看,他不禁自嘲自己多大的人了在这做贼心虚,真是没骨气。

“倒打一耙,十年了一句话都不给我,那么多信笺你一封都不回,还说我不怜你?”神子施法治好了觋煜那颗被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脑袋,站到他面前,强迫他和自己四目相对,“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理我?难道那一夜你只是在骗我吗……”

觋煜震惊不已,神子居然一直在化名给自己寄信?为什么他一封都没收到?

他顿觉事情过分怪异,也不再扭捏,将他所看见的,所做的,所知的一切都如实相告,换来了神子良久的沉默。

他本来还想问神子是否知道更多内情,并且说出了自己关于制作假神谕的怀疑对象,但都被神子打岔,明显是不想和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不过好歹是解开了误会。

接下来的数日,两人在圣殿中像世间最普通的年轻夫妻那样,一起做手工,捏糖人,吟诗作对,闲话家常。

神子又像凡人做不到的那样,带他饮了自己偷藏了百年的佳酿,带他听了圣山日出时的青鸾啼鸣,带他见了雪川上永不凋谢的万年冰莲。他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宝物,用以收买爱人的心——虽然觋煜的一颗心早就在他身上了。

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任何人的打扰,他们自由地在圣山的每一个角落嬉笑打闹、抵死缠绵。

直到万神祭祀那日,他们先是一同去了重明鸟的族地取来祭祀的长弓,又一同抵达祭祀所在的临沧山巅。

觋煜恋恋不舍地和神子挥手告别,虽然两人一个时辰后又会在祭台上相见,但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些不踏实,直到小皇帝催着要见他,他才在神子的笑声中离去。

而这成了他见神子的倒数第二面。

万神祭祀在纷乱中突变为针对觋煜的反叛,神子也被当作控制世间让天地纷乱的罪魁祸首。

群情激愤,没有人在意真相,也没有人在意是非,只有被当作向天地进献用以祈求永久和平的祭品的银发神子,和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的——

他的爱人。

最后一位神祇的消散并未拯救世间的纷乱,与之相反,各族间再无人平衡,血淋淋的战争在利益纠纷之下逐渐扩大,最终席卷每一寸土地,乃至山河湖海,皆无安宁。

觋煜终究是没能遵循神子的教导,成为他期待的样子庇护世间。

他有时候反思,万神祭祀之后,他把自己封禁在圣山,是否真的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也别无他法,若是不将自己禁足于此,每每想起包括人族在内的所有族裔全部参与了对神子的绞杀,他就无法自控地想要复仇,想用所有人的尸骨与亡灵去祭奠那位或许永远消逝于天地间的,他敬仰的,爱慕的,求而不得的神子。

可即使他自我封禁,不去推波助澜,已经点燃的硝烟又怎么会停止?

丝滑入场,楔子是过去的故事,正文是现在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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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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