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熹微。
“Cresta Nera”定制店里弥漫着一缕浅淡的冷杉香氛的气息。
角落,顶天立地的穿衣镜前,冷白的射灯勾勒出黑泽阵笔挺的身形。
他微微抬起下巴,将白色衬衫喉结下的最后一颗扣子也一丝不苟地扣上。
“先生,领带需要什么颜色?”店员抬手虚指一下旁边挂满领带的柜子。
黑泽阵的目光掠过镜中的自己,垂手别上方形黑曜石袖扣,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纯白。”
“您是去参加婚礼啊?”店员了然。
黑泽阵没应声,伸手取下挂在一边的纯黑色西装外套,手腕一抖,衣摆在空中打了个旋,右手先穿过袖筒,再是左手。
量身定做的衣料分毫不差地贴合身形,从宽阔的肩线到劲瘦的腰身,每一处转折都服帖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黑泽阵接过那条纯白色领带,走向镜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领带两端干净利落地绕了一个温莎结。
他低头,扣好西装上唯一一颗扣,最后抬眸,将领带结校准到领口正中。
镜子中的人有些陌生。
林沐别开视线,转身,任由身后的着付师将长衬衣的领口抚平。
着付师的手指轻捏着两襟交叠,接着拿来长布条一圈圈缠在林沐的腰间和胸口。
层层叠叠的包裹下,林沐原本纤细的腰身渐渐变成圆筒状,身体的曲线与特征被规矩繁复的礼服完全抹去了。
林沐想低头看一眼,却发现现在的自己连做一个弯腰的动作都费劲。
“女士,还没穿好,请您站直。”着付师伸手扶正林沐的肩膀,又取下一件衬袍,熟练地系好前襟,再转到林沐身后,将衬袍的后领翻出几厘米,以便云纹家徽能清晰地显露在白无垢的本衣之外。
身上的衣袍沉甸甸的,而且闷热不透气,林沐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蹙了蹙眉。
着付师仔细将衬袍的每一丝褶皱都细细抚平,终于拿过那件纯白的白无垢本衣。林沐抬手穿过宽大的袖筒,丝绸触感划过指尖时,皮肤像是受凉一般,忽然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林沐垂眸看去,着付师抬手将本衣的右襟压过左襟,她不觉问了句:“是右襟压左襟吗?”
“是。”
“一般……不是给死人穿衣服才这么穿吗?”
林沐的直言不讳让着付师微微睁大了眼,接着她轻笑一声,解释道:“婚礼是新娘的‘重生’,第二次生命,可不是就要这么穿吗?”
说着,她双手搭在林沐僵直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下,又笑道,“女士,您别紧张,我是专业的,这些放心交给我,不必担心。”
闻言,林沐不再说话。
着付师以细腰带暂时固定本衣,又取来金丝织锦的华丽腰带,一边抚平腰部的褶皱,一边在她后腰系上一个挺括的太鼓结,最后插入衬板,确保其形态的绝对端正。
着付师后退几步,满意地审视了几眼自己的作品,接着,又上前为林沐理顺拖曳在地近三米长的拖尾。
最后,她从桌上取来“角隐”,轻轻覆盖在林沐盘起的发髻之上。
“完美。”着付师双手一拍,语气中满是成就感。
穿着近十二层的衣料,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像背着一块大石头,异常沉重,衣料下的四肢仿佛被绳索捆缚,一举一动都艰难异常。
林沐小碎步走出更衣室,脚上的木屐不时擦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乌丸志间站在外间,他已经穿好了纯黑色的纹付羽织袴,羽织上的五枚银白色乌丸家纹在纸拉门外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林沐走到他身侧,乌丸志间垂眼望向她。林沐却仰头看向天空,乌丸志间不觉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
“怎么了?在看什么?”乌丸志间问。
林沐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梅雨季,还没过吗?”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耀眼的阳光却一点也不凉快,潮湿的空气让刚穿上身的衣服一下子就黏连在了皮肤表面,很不舒服。
鱼冢三郎把袖子撸到胳膊肘以上,一瞥后视镜,余光看见黑泽阵随手拿了一根细绳,竟破天荒地将垂落在肩的长发绑在了脑后。
终于热到受不了?
鱼冢三郎腹诽。
“一会不会下雨吧?”鱼冢三郎看着前路。
黑泽阵看了一眼腕表:“这时间,选得真好。”
“啊?”鱼冢三郎一时不知黑泽阵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嘲讽,“好吗?”
“暴雨红色预警,一会,别把他家神社给淹了。”
“额……”确认了,是嘲讽,鱼冢三郎识趣地闭上了嘴。
“志间!”门外传来催促声。
“马上来!”乌丸志间应了声,转身从着付师手中接过白扇,右手轻扶腰侧的短刀,偏头看向身侧的林沐,问,“一起出去?”
林沐极轻地眨了一下眼,忽然问:“志间,你应该提前看过家族志里关于仪式的章节吧?”
乌丸志间动作一顿:“没有。家族志一般由历代家主保管,现在,应该在我哥手里。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哦……”林沐垂下眼,“我想确认一下仪式的步骤,书里写得太详细,我有些混淆,忽然不确定有几个环节该用左手还是右手。”
乌丸志间停顿一秒,忽然压了下眉尖,问,“你看过我家的家族志?”
“嗯,你哥给我的。怎么了?难道……不能随便看吗?”
“那倒不是,只是书而已。”乌丸志间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转眼看向门外,道,“……算了,之后再讲吧。记不清的步骤看我,或者悄悄问神官,来宾站得远,没关系的。”
林沐深吸一口气迈出门槛。
面前的神社明显被郑重布置过,和今年初日拜时见到的陈设大不一样。
林沐站在乌丸志间身侧,微微仰起头,本殿入口两棵高大的御神木上悬挂着注连绳,金黄色的绳结之中加入了繁复的雷电形白色纸垂,热风轻轻一吹,它们就窸窸窣窣地飘动起来。
林沐的余光从殿外来宾的身影上拂过,大多是乌丸家的世交和很亲密的生意伙伴,也就十几人,确实如乌丸莲耶所说,关系极近的才会受邀……忽然她的视线停住了,甚至因为过于意外而猛地扭头正视过去。
人群中,黑泽阵和林沐四目相对。
林沐瞳孔骤然紧缩。
不知是紧张,还是腰带束的太厚太紧,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下意识想去摸藏在衣襟里的灵魂宝石,却在抬手的瞬间又将这个念头强压了下去。
林沐收回视线,皱了下眉,强忍了一分钟,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问乌丸志间道:“你请他来的?”
乌丸志间跟着神官迈步,对林沐口中的代称心照不宣,然后目不斜视地轻轻“嗯”了声。
“为什么?”
“我觉得,他应该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神官的指引下,两人一起跨过入口,越过悬于头顶的注连绳。
“跨入神域!”神官喊了一声,然后抖了抖手里的纸幡,“肃穆!”
于是,乌丸志间没有再回答林沐的问题了。
神社正殿的走廊两侧覆上了印有乌丸家纹、红色间或白色的幔幕,帷幕旁沿着参道整齐摆放了一排白纸灯笼,灯笼里燃着蜡烛,给亮白色的清晨长廊笼出一片金色的黄昏之景。
林沐顺着一排白纸灯笼慢慢眺望向远处,视线最后落在了正前方、开着门的神殿里。
她蹙了下眉尖,脚步落后了乌丸志间半步。
身侧的乌丸志间立即慢了一些,等林沐跟上来。
“怎么了?”他小声问。
“有点不舒服。”林沐说。
乌丸志间转眼看过去,敷了粉,化了妆的林沐面色红润,一点也看不出异常:“头晕?严重吗?”
林沐几不可察地摇摇头:“没事。穿衣服的时间太久了,有点低血糖吧。”
林沐明确感觉到自己不对劲,但是她分辨不出到底是身体有问题,还是仅仅因为看到了黑泽阵而忽然有些心慌。
没通知黑泽阵不是赌气,她是想等和乌丸莲耶的交易尘埃落定后,再告诉黑泽阵婚约已经解除了,免得中间又出什么变故,来来回回拉锯消耗黑泽阵的耐心。
可是他却忽然出现了……
林沐感到一阵胸闷,深呼吸也无法缓解,她不由得张嘴呼吸起来。
这没什么。
林沐努力调整。
能解释清楚。
连同上次她因为他和安藤莉子强行打断她的计划而生气一起解释清楚。实在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生气。
老实说,她自己也很独断专行……黑泽阵这样的性格难道不是被她影响的吗?
好了,她先改掉这些吧,然后才有资格去纠正黑泽阵……
插入腰带的衬板箍得身体想稍稍放松都不能,林沐张嘴提了一口气,挺直后背继续小步往前走去。
行至殿内,抬头望去,除了常年供奉在前的神像外,神像的左右两侧还分别摆上了一面八咫鉴。
八咫鉴的背面蚀刻的不是常见的松竹,梅花,而是一只黑金色的三足鸟。
林沐认识这只鸟,它是传说中为天照大神指引光明的八咫乌,与乌丸志间黑羽织上所绣的乌丸家纹很像。只不过八咫鉴上的八咫乌张开了双翅,而乌丸家纹的那只却收拢了羽翼。
八咫鉴前方摆了一方三宝案,白布覆盖案台,其上供奉了米盐水等神馔。
林沐和乌丸志间在三宝案前的白色坐垫上跪下。
部分来宾跟在他们身后进入殿内,在神殿两侧就坐。
林沐闭上眼,神官挥动手中的纸幡为两人净身。
黑泽阵跪坐在亲族坐席的最后一排,他的视线越过人群,看见神官手里的白纸幡在两人头顶上飘来舞去。
明明很庄重肃穆的仪式,黑泽阵却莫名觉得滑稽荒谬。
黑泽阵放在腿面上的手指摩挲着布料。
烦躁?
他觉得有,但事已至此,与其烦躁,不如仔细斟酌一下这个仪式过后,他应该向林沐提些什么要求,哦,或者说,补偿。
可以比平时过分一点。她会答应的。
冗长的仪式从“参进”,到“修祓”,到“祝词奏上”,再到“三献之仪”。
耳边是神官的念念叨叨:“三三九度……天、地、人三界的结合……”
黑泽阵心觉这个仪式与普通的神前式没有太大出入。
正这么想着,一直站在神官身后的巫女忽然端上了两杯御神酒放在三宝案上。
这时,坐在第一排的乌丸莲耶站了起来,神官侧身让在一边,抬手虚引,请乌丸莲耶站在林沐和乌丸志间左侧,接着将手里的“玉串”递给乌丸莲耶。
“玉串”其实就是一根杨桐树枝缠绕着的布帛条。
一般要放在玉串案上。
林沐疑惑地抬眼瞥向神官。
这里没有摆放玉串案。
神官忘记了吗?
仪式并没有中断,一切从善如流地继续进行着。
乌丸莲耶捏着杨桐树枝的根部走到了跪坐着的两人身前。
林沐掀起眼皮,余光瞥向乌丸志间,却发觉乌丸志间已经闭上了眼,乌丸莲耶手中的“玉串”在乌丸志间额间轻点三下,随后乌丸志间站起身行二礼二拍手一礼。
林沐看着三宝案上的御神酒。回忆起家族志中提到的另一个仪式——家主继任仪式。
这个酒杯和书中的草图很像,神前式也会用到这个吗?
乌丸莲耶转身面前林沐。
林沐连忙学着乌丸志间的样子闭上眼,眼前陷入黑暗前她不禁蜷了一下手指,然后静静等待着“玉串”点在额头上的触感。
杨桐树枝,一点。
树叶轻轻划过额头,发丝一般,有些痒。
林沐刚吐出一口气,可是下一刻,心脏骤然紧缩,像是被人用手伸进胸腔内用力抓住了心脏,她的呼吸瞬间乱了。
不可能。灵魂宝石不会消耗得这么快。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握拳,眉头紧蹙。
杨桐树枝,再点。
树枝上的嫩芽擦过眉毛,依旧轻柔。
剧痛已从心脏蔓延至全身,林沐再也跪不稳,双手用力撑在坐垫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细微的颤抖从手腕传来。
一直看着她的乌丸志间眼神一凛,察觉到了异样。他不再顾及仪式,立刻重新跪坐在她身侧,压低声音:“林沐?”
杨桐树枝,三点。
布帛如水擦过眼皮,润物无声。
林沐猛地抬手紧紧攥住心口的衣襟,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形向前歪倒,双眼因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圆睁,像一条被丢在干涸泥地里的鱼,她张着嘴徒劳地喘息着。
乌丸志间心头一跳,连忙转身扶住她的胳膊:“怎么了?”
乌丸莲耶动作也顿住了,他俯下身,看着林沐额间的冷汗,小声问道:“没事吧?”
席末,黑泽阵眉头一皱,放在膝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手背上的血管根根分明地凸起,原本平整的西裤布料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林沐在乌丸志间的搀扶下,摇着头,硬撑着重新跪直。里层的衬衣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背上。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瞥向黑泽阵的方向。
至少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被看出什么。
林沐忽然有些庆幸黑泽阵在场。
林沐重新挺直腰背,然而那股撕裂感再次从心底涌起,她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喘息着,一手撑着冰凉的地板,另一只手徒劳地去确认腰间的灵魂宝石。
“低血糖,”她咬着牙,“有些头晕。”
说着,一滴冷汗顺着她的眉尾滑落,吧嗒一声,汗滴在地板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乌丸莲耶抬眼,瞥了一眼身旁面露难色的宫司正善,随即俯身扶住林沐,道:“还有最后一项。”
乌丸莲耶转身,端起三宝案上的御神酒,先递给乌丸志间,再递给林沐,他的大拇指挪开时,那块用金继法填补上的瑕疵露了出来。
林沐垂眸看着御神酒杯上那块镶金的豁口,金光在灯下闪烁,星星点点。
她感觉双脚踩在云上,身体的剧痛还在,意识却在渐渐远去,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
乌丸志间仰头饮下御神酒,见林沐盯着酒杯发呆,他焦急地托了一下她的胳膊,扭头看向乌丸莲耶:“哥……”
“仪式中断,非常不吉利。”乌丸莲耶打断乌丸志间,语气坚决,“坚持一下。”
林沐微微回神,失焦的目光落在乌丸莲耶脸上,她强撑着点了下头,仰头,将那杯带着涩味的酒液一饮而尽。
再站起身,眼前彻底一黑,又重重地跪了回去。
“啪嗒”。
林沐手中的御神酒杯摔落在地,在三宝案前骨碌碌滚了一圈,最后停在乌丸莲耶脚下。
林沐感觉自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艰难。
她仔细分辨着来自神经深处的痛感……
明明受伤的痛觉很快就能被魔法压制下去……为什么会这样……
这绝不是灵魂宝石沾染了污秽,那种时候她只会疲惫……
到底是什么?
这种痛觉……像是一种侵蚀。
丘比说过,灵魂宝石是魔法少女与奇迹立下的契约,是她们生命存在的唯一凭证。
这是独属于魔法少女的心之庭院,而她是这里唯一的君主。
在这里,每一片树叶的落下都听从她的心之叹息,每一朵纯白夹竹桃的盛开都传递着她的心之雀跃,每一丛荆棘的弥漫都号令着她的心之怒火。
而现在,僭越者堂而皇之地降临于此,轻松越过她用灵魂划定的疆域。那人,在收回她对心之庭院的所有权,在篡夺她的权柄,在抹去她的王座。
重生……
“婚礼是新娘的重生……”着付师笑着这么说……
什么重生……
林沐忽然抬手攥住了垂到她眼前的宽大袖口,咬了咬下唇,垂着头,声音颤抖着,喘息着:“你……”
乌丸莲耶袖口一紧,垂眼看去。
林沐颤抖低垂的后颈上,颈骨的形状用力地凸显出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皮肤……仿佛快要破茧而出的蝴蝶。
身旁的乌丸志间好像说了句什么……
林沐听不清。
空间内的所有声音都被巨大的耳鸣声盖了过去,变得熹微而遥远。
涣散的视野中,那个原本跪坐在席末的、笔挺的黑影站了起来,他快速穿过惊愕的、窃窃私语的人群,一步步朝她走来。
隔着重重人影,隔着扭曲的光线,她的目光穿透一切,直直看向他。
灵魂的剧痛,与那张脸重叠在一起。
她恍然又回到了那个噩梦,只是这次,天光很亮。
殿外,一道惊雷忽然在空中炸开,亮光照亮了黑泽阵的脸,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表情。
他沉着脸,皱着眉,眼神锋利地像出鞘的匕首。
枪呢?
枪口不是应该顶在脑后吗?
所有时间线的记忆、所有光怪陆离的梦境在这一刻交织、崩塌。她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眼前这个人,到底是黑泽阵,还是琴酒。
这是惩罚吗?林沐混乱地想着,他会觉得我背叛了他吗?
到底是谁……背叛了谁?
她看到他破开人群。
林沐张了张嘴,最终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接着,意识便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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