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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发在刚刚的冲突中有所破损,里头的支撑似乎断了几截,因此被平影列入检修名单,准备等到天亮了和地毯一起被家用机器人送去不同的地方修理清洗。
因为沙发坏了,原本要睡在沙发上的厄洛斯没地方睡了——是他自讨苦吃。
强硬让他睡在沙发上会不会让他吃点微不足道的小苦还未有定数,但绝对会对本来就缺了一脚的沙发造成重创,很不值得,因此,平影思虑再三,选择让他睡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
客厅的毛毯虽然常常清洗,但也不算干净,刚刚厄洛斯在进食中还让它沾上了改造人沃伦的一点血,但在平影看来,厄洛斯,血,地毯,这三个东西基本是等值的不太干净,非要从里面选一个最干净的,那估计还是地毯。
她甚至不愿意拿一条被子给他,只指指地面告诉他今晚睡在这里,便打算进书房补她之前忘记写的报告。
然而有人存心打算给她找事。
“干什么?”她停下脚步,皱着眉不耐烦似的回头看从客厅一直跟她到书房门口的高个男人。
尽管刚刚那一巴掌已经警告了他不许故意俯视她,但在两个人都站得好好的情况下,平影也不至于苛刻到要他在这时候也降下身子,因此,在此刻,她自己半仰着头,掀起眼睑,眼珠向上,半瞪不瞪的,很不耐烦地看他。
“我想,陪你。”厄洛斯朝她卖乖。
平影完全不吃这套。
陪她,还是监视她,试探她?
“书房里也有武器。”她提醒他,威胁他。
厄洛斯装听不懂。
黑发女人扯了一下嘴角,低头看了一眼光脑上的时间,没再和他纠缠:“你要进来就进来吧。”
在不必要的事件上,她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既然她收留了外星生物,这外星生物又不是什么真正的,蠢笨如猪的白痴,那他多半会触及,参与她的一部分生活的,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因此现在也没表露出很抗拒的姿态来。
于是现在,平影坐在会根据她身体状态调节高低的座椅之上,而厄洛斯坐在一张没任何功能的,由家用机器人的机械臂临时组装而成的椅子上看着她。
黑发女人正对着半透明的大屏幕敲打着键盘,写和之前每个季度都差不多的报告,随着她写完一段话,人工智能会自动检测拼写和病句,确认无误后,这段文字便会迅速被机械笔写在纸张上。
这是很常见的功能,厄洛斯之前在实验室见过别人这样操作,但总是隔着玻璃,没这么近地看过,因此他对此感到很新奇。
他就坐在家用机器人搬来的椅子上,凑得很近地看黑发女人几乎不需要思考地写出一段又一段文字,又看机械笔誊抄出一段又一段连落笔轻重都一模一样的文字。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雨声进不来屋内,屋内只有平影的呼吸声以及机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平影突然停下了。
厄洛斯原以为她会问什么“看什么看?你看得懂吗?”这样刻薄又充满轻视的话,也想好了该怎么作答,然而她问的却不是那些问题,而是很基本的,很细节的,他甚至都没注意到的——
“你为什么不呼吸?”平影顿了一下,演示似的朝他吸气,呼气,“我才发现你没有呼吸声,你不会吗?”
厄洛斯当然会,他是可以模拟出胸膛的起伏的,然而他本身并不是靠肺部呼吸而是靠皮肤,因此在某些他松懈的时刻,他会忘记模拟人类的呼吸声。
在平影提出这点的那一瞬,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立刻也模拟出了与她相似的呼吸声来。
在这一瞬,厄洛斯没感到感激,正相反,他感到一阵耻辱。
因为他被轻视他的女人指出了他的问题,他还不得不按照她指出的问题方向作出调整。
这让他感到耻辱,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来。
而平影才懒得去观察他的心情,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厄洛斯之前表现出的胸膛起伏也并不是呼吸所致,只是因为他见人如此所以依葫芦画瓢模拟出来的而已。
很难猜想在这皮囊之下是怎样一个景象。
总之应该是见不着人该有的五脏六腑的。
毕竟它吃‘沃伦’的时候,沃伦的尸体内部已经是一团烂泥了。
怪物也不知道要和人保持距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越观察她打字就凑越近,在这时候,他们已经凑得蛮近,他口鼻模拟出来的气流不带任何气味,空气只是单纯地在他体内转了一轮后又被吐出喷洒在平影的脸侧。
有点温度,但实在不多。
真是错漏百出的蠢货,低级生物,草履虫。
平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在这一瞬间,她真的产生出一种干脆不要用它,在这时候把它杀了得了的想法。
但是她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那些翻涌起来的不耐烦,伸手抓住了他放在他自己膝盖上的一只手。
这手的体温与她相似,甚至因为他能维持四肢恒温所以摸起来比她的手要热上一些,而当她抓住他的手时,不知她为何做此动作的厄洛斯立即上道地回握。
他的手掌很大,即便轻柔地回握,也足以包裹住她大半只手,为他这乖顺而令人意外地动作,平影打字的另一只手不可控地顿了一下,写错了一个单词。
人工智能立刻体贴地将这个单词修正。
平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将他的手牵起,放到自己的口鼻之下。
“人类呼出的气,一般是这个温度。”她瞥他一眼,说。
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她没太生气,还作出了一副宽和的态度来教导他。
这有点出乎厄洛斯的意料,让他疑心面前这个女人是否看出这其实是他故意为之。
但他看不透。
而在感知到他的鼻息的温度变化之后,平影松开了握着他的手,然后转手招手,叫家用机器人过来,给她的手挤上了消毒液消毒。
就像他身上沾染了什么外星病毒似的。
尽管只认识这女人几个小时,然而厄洛斯已经诡异地接受了她这样的态度。
她和每个见他的人对他的态度并无不同,他早已习惯,并能暂时地忍受,形势教他暂时忍耐,他就忍耐,压下不忿,在观察她打字的同时开始观察她。
了解敌人才能战胜她,对厄洛斯来说,平影身上的谜团很多,尽管厌恶她的态度,但他不否认自己对她很好奇。
而虽然目前还维持着人类的躯壳,但本拥有千百只眼的厄洛斯通过那两只人类的眼瞳也能比正常人类更仔细细心地注视她。
此时,为了打字舒服,平影长到背部的黑色长发被松散地扎成一束垂在她背后,只余下几缕发丝垂在她白的颊边,由此显得她更白。
他观察她脸颊上的细的绒毛,观察她长长的,比起常人来看更向下垂一些的眼尾处的眼睫,观察她眼睑颤动的频率,观察她因疲惫或者不耐而时常蹙起而又很快松开的眉。
她的每一个部分都和其他人类相似,相同,并无特别之处。
但她的确是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类都不同的。
他还没搞懂这不同来自何处,然而她已经给予他很多的羞辱和侮辱了,而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侮辱何时才能到头。
为此,他收紧了曾被她握住的那只手。
她的手,比他模拟出来的体温冷,比它本身的体温热。
但是如今他的手空空。
即便他招手,家用机器人也不会给他消毒液,但平影会给他一巴掌。
所以厄洛斯放弃了逞一时之快。
此时,在外面的路灯光与室内的光之下,在厄洛斯的眼中,被光晕柔和后的平影比起雨夜里更显得没有攻击性了。
但胸口还在痛,暂时的,厄洛斯并没有再攻击她的欲//望了。
而平影则像感受不到他目光,亦或者感受到了也当做不知地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沉默地,不回应地在继续写着。
厄洛斯也沉默地,暂时不需要她回应地将她注视着。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在这个陌生的书房,在这个不知底牌如何但有恃无恐的女人身边,厄洛斯却久违地感到了平静。
如同在母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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