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之上,金碧辉煌,灯火通明;金砖之下,黑灯瞎火,人间炼狱。柳青竹跪在堂下,左肩插着支箭,颈上横了两把刀,身侧阴湿的石壁上,悬了一排沾染了陈年血迹的刑具。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她的鼻尖,地砖之寒贴着膝骨蔓延于四肢,她有旧疾,膝间隐隐作痛。
谁曾想,威严显赫的公主府下,还有着这一间至阴至冷的刑狱。
姬秋雨悠然靠在木椅上,面上不愠不怒,指间把玩着一把藤鞭。一名女官上前,在柳青竹身前站定,手握住箭身,猛地将其拔出。箭头绞动着血肉,柳青竹疼得唇色煞白,却一声不吭,肩上一个血窟窿,鲜血哗哗往下淌,染红了大片衣袍。
女官双手托着箭矢,递呈至姬秋雨的身前。姬秋雨随意瞥了两眼,便教她放至一旁。几个女官架着柳青竹的胳膊,将她拖到长公主的跟前。柳青竹头发凌乱,身上脏兮兮的,唯有那张脸还算白净。姬秋雨总算抬眸看了她一眼。
“都下去吧。”姬秋雨握着藤鞭,淡然地吩咐道,“本宫亲自审她。”
“是。”女官们低眉顺眼地行了礼,列队退去。
待刑房内空荡后,柳青竹抬起脸,唇角微扬,姬秋雨面若冰霜,垂眸看着她。这次柳青竹眼上未蒙东西,姬秋雨这才发现,这双美艳的眸子,有着经年历久的老成浑浊。
半响,姬秋雨稍稍欠身,用藤鞭托住她的下巴,冷然道:“说说看,你这此打算撒什么谎来骗过我?”
柳青竹泰然自若地答道:“青竹说的,句句属实。”
姬秋雨双眸一眯,嘴角勾起一道残忍的笑,用鞭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道:“你说你的青蛇爬到瓦顶,你是为了抓它才翻的围墙?”
柳青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仍是不肯松口:“是。”
姬秋雨的笑冷在唇角,她抬脚踩在柳青竹的左肩上,柳青竹面色刹那一变,却动也不敢动。
“你知道的,骗我的人没有好下场。”姬秋雨目光灼灼,似三伏烈日,要将她烫得千疮百孔。
鞋底染上鲜红,姬秋雨碾了碾那道触目惊心的血洞,森然道:“你究竟是谁?”
肩上噬骨钻心地疼,冷汗从额角留下, 柳青竹看着她,苍白地笑了笑,道:“我曾是贱籍,现在,是您的琴娘。”
“死性不改。”姬秋雨冷哼一声,将她踹在地上,站起身来。
还不等柳青竹反应过来,随着一声破空,绿色的鞭身凌空而下,落在她的胸口上,柳青竹闷哼一声,密密匝匝的疼痛泛开,烙印进骨骼里。
姬秋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无情道:“公主府不留不忠之人,来到这,你的目的是什么?”
柳青竹双臂支撑着残破的身子,脸藏在阴影之中。她知道从她迈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姬秋雨就从未相信过她。她的命和那具不知名的男尸一样,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我没有目的,只是一片随处漂泊的柳絮,风让我去哪,我便在哪。”柳青竹满头的汗,仰头看着她,道,“殿下,您忘了吗?我的清白,还是您替我赎回的。”
姬秋雨眸光微暗,第二鞭、第三鞭都落了下来,衣衫被藤鞭抽的破碎不堪,柳青竹却咬紧银牙一声也不肯出,生生将血咽了下去。
忽地,姬秋雨停下手中动作,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柳青竹的头发被往后一扯,迫使着抬头,姬秋雨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知道么,宫中有一种酷刑,专门用于处置细作。”
“他们会用渔网将你全身包裹起来,粗麻勒出的皮肉,就用刀一片一片割掉,疼晕了就用盐水泼醒,将死了就灌汤药,吊着你最后一口气,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姬秋雨偏头看向她,柳青竹双眸如一滩死水,似乎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姬秋雨问道:“你想要我这么对你吗?”
柳青竹答道:“青竹所言句句属实,若殿下不信,便放马过来吧,看看能不能从我嘴中撬出些什么。”
姬秋雨见她这幅样子,有些牙痒,猛地掐住她的后颈,咬住她的下唇。
下唇被咬破,铁锈味穿透在两人的唇齿间。姬秋雨逼迫她张开嘴,两条舌头在一片血腥中交缠。
直到将要窒息的时候,姬秋雨才放过了她,一道铁枷扣在她的双腕上,锁链另一头锁住石壁挂环,双臂被吊起,姬秋雨压在她的身上,道:“你算是我审过最有骨气的细作。”
口腔被强塞进两根指头,姬秋雨用双膝顶开了她的大腿。
“可你这根傲骨,真想让人一块一块地打碎。”
柳青竹看着她,两眼弯弯,含糊道:“半夜温情半夜毒打,殿下,让我好生别扭。”
……
柳青竹说不出话,彻底昏迷前一刻,她隐约有人在她耳边问道:“你,究竟是谁?”
这句话,不像是在责问她,而像是一声叹息,像在自怨自艾。
10
冷。
寒风刺骨,何处刮过一道堂下风,破碎的衣衫被掀起,打在膝盖上隐隐作痛。柳青竹缓缓睁开双眸,第一反应就是疼,全身火辣辣地疼,鞭伤的红肿泛着密密麻麻的痒。
痛痒透过皮肉啃噬着骨头,柳青竹抬起沉重的脑袋,打量着四周。此时她身处一间石屋里,身下是一地枯黄的干草,四周是阴冷的石壁,唯有南方石壁左下一角有一个小口,和外界相通,往石屋里灌入微弱的光亮。
这口洞的恰恰只能放下一个人脑袋,想从这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柳青竹猜想,这是送食的地方。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庆幸这这姬秋雨算是心慈手软,至少留给她一条命。
婉玉怎么样?琼瑶怎么样?姬秋雨放过她们了吗?
她不由得担心起来,这时一个青色的脑袋从她袖中探出,下巴搭在她的手背上。柳青竹莞尔,用指腹揉了揉小青的脑袋,道:“幸好还有你陪着我。”
从白日等到黑日,都没有人前来送食送水。洞口透入微乎其微的月光,柳青竹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又冷又饿。
骤然,一个物件被投入窗口,滚在甘草上,传出一声闷响。柳青竹顿时警觉起来,黑暗中眼眸明亮,她低声问道:“谁?”
屋外没人说话,半晌,脚步声渐远,那人走了。柳青竹支起身子,在干草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处冰凉。
那是一个玉瓶,柳青竹将它握在手中,打开瓶塞,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是治伤的粉末。
柳青竹有些怅然。这一日无人送食,身处一片孤寂凄冷当中,她当真以为姬秋雨要将她放此自生自灭了,好在……好在还有人记得她,给她送了一瓶药,就算死,也能死得好过些。
但她不能死,柳青竹咬着牙,将粉末倒在伤口上,如烈火灼烧,疼得她满头大汗。
喘息未定,她将头靠在石壁上,眉头舒展,付之一笑。
那人心软了。
次日拂晓,柳青竹被冻醒了。小青奄奄一息地蜷在肩上,她用指骨蹭了蹭它的脸,小青却半阖着眼,无力迎合她。
柳青竹眸光潋滟,轻声问道:“你饿了吗?”
小青仍是不动,柳青竹抿了下唇,露出手臂,道:“你若饿了,便咬我一口吧。”
小青似听懂了她的话,一头缩回她的袖中,再不肯出来。
柳青竹喟然一声,将自己缩成一团。窗口往里头灌着冷风,她生捱过这场料峭寒霜。
顷刻,柳青竹听见一阵“吱吱”声,她探头望去,只见一只滚圆的老鼠从窗口溜了进来,两只爪子还抱着根萝卜。
一人一鼠大眼瞪小眼,旋即一声凌厉的猫叫传来,老鼠打了个激灵,张着爪子往石屋里跑,柳青竹上前捉住它,扯着尾巴将它提起来。
胡萝卜掉在地上,老鼠动也不敢动,只顾着装死了。小青吐着信子,从袖中徐徐爬出,柳青竹眉眼弯弯,笑道:“小青,你的早膳送上门来了。”
未几,一只白猫钻了进来,立在不远处,朝她张牙舞爪。
柳青竹看了看白猫,又看了看手中的老鼠,心知是怎么一回事了,便蛮不讲理地朝白猫道:“我瞧见了,便是我的了。”
白猫仿佛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张着爪子,作势就要扑过来,却又忌惮着她肩上的青蛇。
一人一猫就这么僵持了会,柳青竹正打算让小青将这只白猫赶走,却发现窗口趴着个人,一双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她,柳青竹吓了一大跳,手中的老鼠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待她缓过劲时,才发现趴在窗口的是一个小姑娘,年莫十三四岁,朱唇粉面,明眸皓齿,一双眼睛忽闪忽闪,一弯红唇玉滑桃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那姑娘还是定定地瞧着她,对视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猫,我的。”
柳青竹琢磨不透她的身份,见她身着绫罗绸缎,也知这是个非富即贵的主,便道:“你的猫?那便带走吧。”
姑娘道:“它不肯。”
柳青竹一顿,转头看向白猫,那白猫还是看着她,龇牙咧嘴的,一身毛都要竖起来,她低头一看,只见小青的尾巴将那只老鼠捆在空中。
于是柳青竹思忖片刻,道:“那你给我送些吃食来,我再将猫抱出去。”
“当真?”姑娘看着她。
“当真。”
得了她这一句应,姑娘立马起身走了,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姑娘就抱着盘点心来了,柳青竹将自己挪到窗口,将手伸出洞口,拿了几块点心塞进嘴里。
等她点心下了肚,姑娘才提醒道:“我的猫。”
“行。”柳青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起身捋起袖子,转头看向一脸警惕的白猫。
白猫到处躲,柳青竹到处追,场面一时有些滑稽。柳青竹气喘吁吁,刚扑到手中,白描又一溜烟跑走了。老鼠挂在空中,被甩开甩去,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忙活半天,柳青竹累得全身痛,她插着腰起身,回头一看,那姑娘还睁着双大眼看着她。
柳青竹暗想这白猫是非要这只老鼠不可了,只好对姑娘道:“我的蛇也饿了很久了,你可否再去捉只老鼠过来?”
姑娘皱起眉头,这有些为难她了。柳青竹趁热打铁道:“待你捉了别的老鼠来,小青自然就放了这只,你的猫自然也肯出去了。”
姑娘看看猫,又看看蛇,斟酌片刻,道:“那好吧,你等我一日。”
过会,姑娘又推了盘鱼干进来,道:“这是玉清的膳食,你记得喂给它。”
柳青竹一怔,片刻,她笑道:“行。”
“郡主殿下,你怎么在这?”
屋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柳青竹动作一顿——这是寒月的声音。
小郡主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寒月在她面前蹲下,为她拍干净衣袍上的灰尘,道:“小郡主,您又一个人乱跑了。”
小郡主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跑走了。寒月起身,看了眼漆黑的洞口,正欲抬脚离开。
屋内人出声道:“寒月。”
闻言,寒月的双腿定在原地,这一声飘进她的耳里。她本该不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交集,可听见这人唤她的名字,她却怎么也抬不起腿。
柳青竹坐在洞口前,瞧见寒月云纹黑靴和红缎袍尾,知她没走,便道:“你不肯同我说话,是殿下吩咐的吗?”
寒月仍是不答,但也未走。柳青竹又道:“同我说说话吧,殿下不会知道的。”
话落,又是一片沉默,寒月方道:“你到底是不是细作?”
柳青竹愣了愣,苦笑道:“是与不是,我说了不算。”
寒月单膝蹲下,柳青竹能看见那只搭在大腿上有些粗糙的手,她下意识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寒月僵了片刻,却也未动,只是淡淡地陈述道:“那晚我看了很久,那人在形迹可疑,我知是你屋里的姑娘,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待她将要出府的时候,我方才射了那一箭。”
柳青竹怔怔道:“那一箭是你射的?”
“是。”寒月答道,“箭上抹了剧毒。”
屋内人哑然。
寒月又道:“我未禀告殿下。”
柳青竹抬眸。
“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柳青竹默然,将手抽回,两人隔着石壁,相对无言。
少顷,柳青竹轻声道:“我不是细作,但我确实有着不可言说的过往。”
“半生身不由己,走到今日,我回不了头,我必须留在这。”
寒月神色晦暗,看不出情绪,她沉声道:“我明白了。”
说完,她起身要走,柳青竹喊住了她。
“婉玉如何?”
寒月答:“染了天花,请了郎中。”
“琼瑶如何?”
寒月答:“她很好。”
柳青竹笑了,道:“那便好。”
寒月问道:“你呢?”
柳青竹茫然道:“什么?”
“你如何?”
柳青竹靠在石壁上,心中五味杂陈,道:“活不好,死不了。”
她顿了顿,又俏皮道:“还望大人替我美言几句。”
寒月走了,隔着石壁,柳青竹未能看见她融在日光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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