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卧病在床

在李照马不停蹄赶往阳羡城的同时,扬濯在屋子里呼呼大睡。

他回到了他的十三岁,那时他还叫杨濯。

那时的天空还是湛蓝的,风里也是青草香甜的气味。他卧在院中的青草地上,身侧是没读完的竹简。阳光洒满了他全身,耳边是蜜蜂嗡嗡的叫声,芍药在怒放,疯长的草尖扎得他一边脸庞疼。他懒洋洋把脸调转至另一侧,却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足以令他惊恐。

两道刀眉锋利而凌厉,脸庞轮廓似刀削斧凿。

“好疼......阿父手下留情!”

父亲揪住了他薄薄而脆弱的耳廓,令他痛苦不堪,面孔也变得扭曲,一个劲儿地向父亲求饶。他父亲是个厉害角色,要是给他抓到了纰漏,往往都是棍子伺候。其实也不能怪父亲太过严苛,毕竟杨濯自己也是个不安分的,总是上蹿下跳,三天两头惹祸。

父亲如同以往一般在他耳边严词色厉地说了许多话。杨濯却并未如同以往一般心生不满,他的眼眶忽地湿润了,父亲线条分明的脸庞突然变得雾蒙蒙。杨濯知道自己在做梦,于是他无比珍视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和时刻。

“夫君,你怎地把阿濯说哭了?”

他的母亲,那个娇小的女人趿着木屐,慌慌张张从廊角跑来。

母亲用自己的身子隔在他和父亲之间,面色怫然。

“阿濯还小,有什么事为何不能好好说,你一上来就骂他,都把他吓哭了!”

每每父亲要打骂他,母亲总是挺身而出,和父亲周旋。虽然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画面,不知怎的,一股浓浓的酸意刺激着他的鼻尖,眼睛也不觉酸胀。他方举起衣袂,母亲却抢先一步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替他拭泪。肌肤所触,柔软细腻。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体会这样的感觉。抬首去望母亲,母亲一脸怜爱,喃喃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说过你阿父了,他不敢再骂你了。”听了母亲的话,那股酸意忽然澎湃汹涌,他再也无法自已,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待会儿还要见你大舅父。要是你红着眼睛见他,他准要笑你了!”

母亲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微凉的鼻尖轻轻刮过。他笑了。

“舅父在何处,我要见他,现在就要......”

母亲携着他往前堂去了。回廊旁错落有致地种着杜鹃、芍药、牡丹,形态各异,千娇百媚。向廊外望去,远处种着几棵湘妃竹,婷婷袅袅,随风摇曳,像极了她的身影。他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撷下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小心翼翼掩盖在宽大的衣袖下。那个甜蜜的想法在他心底潜滋暗长。他要摘下最美的那朵芍药,送给他心爱的小娘子。

“阿濯,舅父不在的日子里,最近有没有用功读书?”

身形高大,面容俊雅的中年男子俯下身子,双手搭在杨濯的肩上,和言问道。

杨濯这次并没有立时回答,他久久凝睇着这个中年男子,胸中酸胀难耐。千言万语在此刻凝结成坚冰,堵在他的喉头。

他望着慈眉善目的舅父,一大滴眼泪往下坠。

如果舅父当初没有死,那该有多好......

思绪万端间,她从廊角转出,浅碧色长裙随她轻盈莲步飘飘摇摇。还是那张赛雪欺霜,满面愁容的脸。她扶着柱子,缓缓抬起头,蹙眉沉吟道:“阿濯,你怎么哭啦?”

一阵冷风把廊檐下的风铃吹得叮叮作响,他抬头一看,那朱色的房梁忽地变得低矮了许多,仿佛要向他压来。再定睛看时,那朱色的房梁倏然变成了灰色。风铃声也无了。杨濯这才想起,他还躺在阳羡的破屋子,那些雕梁画栋不过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他忽然意识到,舅父还有她已经死了四年。

李照刚迈进这个狭小的院子,就为这满院的恶臭所惊讶。放眼望去。一方院落,左右二十步,院墙残破,淤泥堆积。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经过冷风和雨露的浇灌,腥臭在这方小小的院落中逐日酝酿。

她忍不住以袖掩鼻。所幸冬日衣服厚实,能够暂时抵挡空气中的恶臭。踩着脚下厚厚的泥垢,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腥臭扑鼻而来。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房屋,屋内摆设极为简易,一张没了一角的案几旁堆着两团灰扑扑的蒲团,显然是经年失色了,再往里边瞧去,便是一张没有挂床帐的矮床。矮床上卧着个人,面朝里睡着,一动不动。

李照蹑手蹑脚步至床前,坐在床沿,轻轻唤了一声:“先生?先生?”

床上那人一动不动,似是仍在熟睡。李照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垂首望去,薄薄的亵衣将他纤细的肩勾勒得线条分明。她心疼地想,他长得真瘦。忽地想起第二次与他不期而遇的那日,他身着孔雀蓝直裾,瘦弱伶仃的身子撑不住鲜亮的外袍,被风吹得鼓囊囊的,像一只肿胀的莲蓬。她那时只不过略施小计,略一抬手便令他惊慌不已。仅仅只是回忆他纤细的脖子,柔腻的触感还有他茫然失措的神色,都能令她哑然失笑。

刘理攻城那日,他不惜性命为她送信,帮助她反败为胜。宴会那次,他又别出心裁地设计了这么一番苦肉戏。虽然只与他见过两面,足以令她对这个足智多谋却又命运多舛的少年心驰神往。她在心底一遍遍盘桓,他到底是谁,又为何而来?

床上发出一声响动,很快将她的思绪拉回。那人转过身子,已是形容枯槁。他挣扎着起身,李照赶忙前去搀扶。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自喉头发出。

“水......水。”

他颤抖着双唇,一遍遍重复这个字。

李照凝视他片刻,却并未起身,而是转顾守候于门口的侍从,严肃地命令道:“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出去!”

侍从们神色诧异,躬身行揖后关门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二人目目相觑。李照神色由沉滞转为轻浮。她直勾勾盯着杨濯的双目,视线向下,先是纤细的脖子,然后是微微敞露的胸口。杨濯见她神色古怪,似是不怀好意,登时警惕起来,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瞠目叫道:“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她便掀开了被子,纤弱的身躯完全暴露于眼前。他顿感无助,努力地挪动着,尽可能往床内爬去,却被她强有力的臂膀按回床上。伶仃的身子狠狠砸在床上,那张破旧的木床肉眼可见地摇晃起来。天旋地转间,他看见那双目闪烁着炽热的光亮,在他身上流连。

她的手忽地伸到了他的胸口,然后是腰。羞赧、耻辱、愤怒在他心底来回翻涌。尽管他深知自己在她面前与鸡儿无异,那双杀人如麻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他的脖子,他还是不愿委身于她。然而只是一瞬,他的尊严便如同纤细的衣带,在她手中轻巧断开。

罗裳半解,赤身**。

他的思绪变得一片空白,躯体上传来的凉意却无比鲜明。

白玉般的身躯剧烈颤抖,上面的鞭痕相互交错,惊心动魄。他不愿也不敢睁开眼,只是蜷缩着上半身,双臂紧紧抱着,试图掩盖**的身躯。然而也只是徒劳无功,他的身子早已在尽收她眼底。

她忽地俯身,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你就这么怕我么?”一手将他缩在胸膛的手臂展开,俯首看过后,又怜爱道,“伤得这般重,为何宁可自己默默忍受,也不愿告诉我?”

她温热的气息喷在他颤抖的脸颊上,他却不敢与那双炽热的双目对视。

他的腰下忽地一紧,不知何时,她的另一只手探到了他的腰下。

他顿时恼羞成怒,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

还未待他说完,一股热热的酸涩从胸膛中喷薄而出。“哇”的一声,一口血自他喉头喷出,喷在地面上,颜色暗沉。

李照此时已从他身上起来,看着地上那泊黑血,忽地拊掌大笑,欣慰地道:“好啦好啦,病灶除了!”

杨濯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为了激出他体内淤血这才......但一想到方才那不堪入目令人羞耻的场面,他登时面色涨红。

李照见他呆怔不语,温言笑道:“方才见你面色惨白,我便料想是有淤血积在肺腑。遂以此法激你,还望先生见谅。”杨濯懵懵点点头,李照见他情绪渐缓,穿好了衣物,忙不迭从案上递过一杯水,触了触杯壁,发觉杯中是凉水,皱眉低沉道:“这水是凉的,我去给你烧些热汤。”

转身便唤侍从烧水。哪知侍从不过片刻回报院中寻不到半根柴,只好再令侍从上街买柴。

李照环顾四周,只见窗牖破败,墙壁朽败。冷风吹开了窗子,呼呼作响。李照皱眉,想到病中之人切不能受风寒,起身将窗子关了。

李照回到床沿,满脸歉意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先生。害得先生受了鞭刑,又摔断了腿。”随即又一脸懊悔望向杨濯的双腿,却见膝盖肿胀,已经糜烂。

杨濯侧首冷冷道:“我死了也好,省得别人替我操心。”

那日李照故意到半夜才将他释放,又不许他待在丹阳城中。天色昏暗,又没有照明之物,他攀着绳索往下跳时摔断了双腿。其实这是他有意为之,要知道顾昭在李照身侧安插了奸细。杨濯那日在街头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引火烧身。

若是他全然无恙回去,以顾昭的多疑,只怕就不会让他竖着回去了。那日他鬼哭狼嚎地找到刘理,把李照如何羞辱玷污他,自己又如何摔断了腿的经过一一说与刘理听。刘理皱着眉,面露嫌弃,挥挥袖对他道:“士人洁身自好,你如今不宜伴于我儿身侧,请先生自行离去罢!”

彬彬有礼的话语却掩饰不住面孔上的嫌恶。

杨濯却不以为然,反而在心底暗自庆幸自己在这场残酷的角斗侥幸存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令刘理主动疏远他,岂不是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

他才是肉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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