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晚秋的夕阳把扬香阁的青石板染成蜜色,杜之妗踩着细碎的霞光走进书房时,最先撞进耳中的是算盘珠急促的碰撞声,陆云扬正埋首在账本里,墨发用一支素银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拨算盘的动作轻轻晃动,连她进门的脚步声都没惊动。
“民女账册还没核完,郡主若想寻伴吃饭,不如另寻他人去罢。” 陆云扬的声音从账本后传来,冷得像檐角未化的残雪,指尖的算盘珠“啪”的一声归位,透着股刻意的疏离。
杜之妗脚步顿在门口,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那唇瓣比平日更红些,像是被牙齿无意识咬过,心头满是疑惑:早上走时虽还有别扭,可也没到这般地步,不过半日功夫,怎么更生气了?她走到书桌旁,指尖轻轻碰了碰桌角的青瓷茶杯,杯壁早已凉透:“再忙也得吃饭。你慢慢算,我等你便是。”
“民女随便啃块点心就行,不必劳烦郡主浪费时间。”陆云扬头也不抬,指尖的算盘拨得更急,算珠碰撞声像密雨打在窗棂上,像是要用声响将人拒在千里之外。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藏住眼底翻涌的涩意。
“只要是同你有关的事,就不算浪费时间。”杜之妗索性在一旁的梨花椅上坐下,手肘撑着扶手,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节奏慢而稳,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窗外的桂树飘进几缕淡香,她望着陆云扬紧绷的脊背,语气放得更柔:“你想吃什么我都随你,改日再去得意楼也成,今日听你的。”
陆云扬猛地停下拨算盘的手,抬眼看向她。夕阳透过窗纱落在她眼底,映出几分藏不住的委屈与怒意,连鼻尖都泛着淡淡的红:“郡主今日既去见了牧姑娘,为何不与她共食?非要跑过来呢?”
杜之妗愣了愣,不是很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牧晚棠,但一想起午后马场的荒唐事,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眼底盛着笑意,半点没察觉陆云扬紧绷的情绪:“你是没瞧见,方才在马场简直要笑死人!你跟我去得意楼,我细细说给你听,保证你听了也忍不住笑。”
那笑意落在陆云扬眼里,却像根细针扎进心口。她猛地低下头,连假装疏离的力气都没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账本边角,把纸页捏出几道褶皱:“我不听,你快些走罢。”
杜之妗见她这副模样,只当她是还在闹小脾气。她走到书桌旁,俯身靠近,气息轻轻拂过陆云扬的耳尖,带着点诱哄的意味:“真的有趣极了!这事也就我们几人知晓,往后怕是再也没这般荒唐的场面了。你就当听个下饭的笑话,听完可不能说给旁人听,连曜华和嫂子都不能知晓呢。”
陆云扬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瞬间冰凉。难不成…… 杜之妗心仪的真是牧晚棠?今日见了面,是要同自己分享两人的趣事,还让自己帮忙瞒着?无数念头在脑海里打转,胸口闷得像堵了团棉花,眼前的账本字都变得模糊起来,连算盘珠的位置都辨不清了。
杜之妗见她停下动作,眼神发怔,还以为她动了兴致。她伸手拉起陆云扬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微凉,却没松开,那手纤细修长,指尖带着常年拨算盘磨出的薄茧,磨得她心痒痒。“你也歇一歇,一整日坐在这里看账本,肩颈该酸了。我已经让人在得意楼定了雅间,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
陆云扬被她拉着走出书房,晚风吹在脸上,才后知后觉地想抽回手,可杜之妗的手指攥得很紧,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在安抚。她咬了咬唇,心头反倒生出股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去就去吧,正好听听她们到底有多亲近,让自己彻底断了念想,省得日日这般胡思乱想,受着煎熬。
轿夫早已在外头候着,青色的轿子停在巷口,帷幔上绣着细碎的兰草纹,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杜之妗拉着陆云扬进了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尖还下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残留着对方微凉的温度。轿子不大,两人并肩坐着,肩膀轻轻挨着,布料摩擦间传来细微的暖意。
杜之妗莫名有些紧张,指尖悄悄蜷了蜷,见陆云扬偏着头望着轿外,轿帘缝隙里漏进几缕霞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把她的下颌线衬得格外柔和,连耳尖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竟比往日多了几分软意。她便索性放了心,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陆云扬脸上,连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尖都没放过。
陆云扬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却不想转头,只盯着轿外掠过的树,树叶被风吹得飘落。她的心跳得飞快,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让杜之妗察觉到自己的慌乱,掌心悄悄渗出了薄汗。随即,她的心里又生出一丝恼怒,杜之妗既然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为何又要这般?
得意楼的雅间临着巷口,窗棂上雕着缠枝莲纹,晚风穿过缝隙,带着点巷口的热闹。小二端菜的脚步轻快,很快便将一桌子菜摆得满满当当,蟹粉豆腐冒着热气,水晶肘子泛着油光,还有碟陆云扬爱吃的酱鸭舌,都是杜之妗提前吩咐好的。
杜之妗拿起酒壶,给陆云扬面前的青瓷杯斟了半杯酒,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微光:“小酌一点,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陆云扬的指尖碰了碰杯壁,却没端起来,目光落在热气腾腾的蟹粉豆腐上,眼底还藏着几分未散的滞涩。杜之妗见状,又拿起小勺,给她盛了满满一碗豆腐,雪白的豆腐裹着金黄的蟹粉,香气直往鼻尖钻:“尝尝这个,得意楼新请的江南厨子做的。”
陆云扬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豆腐软嫩,蟹粉却少了点鲜劲。她咽下后,轻声道:“这江南菜,还是发财楼的更地道些。”
“那是自然。”杜之妗笑了,又给她夹了块酱鸭舌,“只不过发财楼是你家的产业,我总不好请着东家,去东家的店里吃饭罢?只能委屈你,今日先在这儿凑活一顿。”
陆云扬的指尖顿了顿,终于按捺不住,抬眼看向她:“你不是要说牧姑娘的事?准备何时说?”往日里她性子沉稳,今日却格外没耐心,连握着勺子的手都紧了些。
“瞧我这记性!差点就忘了。”杜之妗一拍脑门,连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守在外头的仆从吩咐:“你们往远些候着,不用近前伺候。”得意楼的雅间是独立一层一间的,本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可她还是多了个心眼。
陆云扬看着她转身关窗,连窗栓都仔细扣好,心口的酸涩又涌了上来,不过是说些与牧晚棠有关的事,竟要这般郑重其事,可见那人在她心里的分量。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连碗里的豆腐凉了都没察觉。
杜之妗扣好窗后,又把自己的椅子往陆云扬身边挪了挪,两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起。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琳琅昨日还在我跟前拍着胸脯说,要建自己的后宫,绝不同牧姑娘成亲,你猜今日出了什么事?”
“琳琅?” 陆云扬猛地抬眼,眼底满是错愕,怎么听着,是赵焕琅和牧晚棠的事?她先前满心以为,杜之妗要讲的是自己与牧晚棠的交集,此刻倒有些发懵,连心口的酸涩都淡了些。
“可不是嘛。”杜之妗点头,眼底亮得像落了星光,“她自己说,与牧家结亲对她的大业大有好处,所以今日是她特意约了牧晚棠去马场。谁料她还没来得及提结亲的事,牧晚棠倒先开口了,不过不是瞧上了琳琅,是瞧上了琳琅将来要坐的位置。”
她说到这儿,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肩膀轻轻晃着:“牧晚棠说,若是琳琅将来成了事,得给她建个后宫,把大召各地的美女都收进去。你是没瞧见琳琅当时的表情,脸都僵了,活像吞了只苍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她那般吃瘪的模样!”
陆云扬拿着勺子的手顿在半空,半晌没反应过来,合着自己方才心焦半日、酸涩难忍的事,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杜之妗非但不喜欢牧晚棠,连牧晚棠心仪的,都是“后宫”而非某个人,甚至还与赵焕琅定下了亲事?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心口的那块石头骤然落地,连呼吸都轻快了许多。先前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连眼底的滞涩都散了,只剩下几分哭笑不得,自己竟平白瞎担心了一场。
杜之妗见她盯着碗发愣,嘴角却悄悄弯了,便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笑着问:“是不是很匪夷所思?我当时也被牧晚棠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她们俩倒也算合拍,就这么把亲事定下来了。昨日我还笑琳琅是个只想建后宫的昏君,今日才知,一山还比一山高。”
“确实匪夷所思。” 陆云扬低低应了一声,很快便从这件事里理清了来龙去脉,恐怕就是赵焕琅要杜之妗去同牧晚棠结亲,杜之妗才推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那这便是她的托辞罢了。她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酒液清冽,带着点淡淡的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心里的郁结都散了。她抬眼看向杜之妗,眼底多了几分笑意:“不过说起来,她们俩倒真像对冤家,往后定有不少趣事。”
“我也这么觉得!”杜之妗眼睛一亮,又给她夹了块水晶肘子,“我瞧她们还挺登对,没准儿日后也能恩爱。”
陆云扬咬了口肘子,软糯的肉在嘴里化开,带着浓郁的酱香。她看着杜之妗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开口打趣:“没想到凌华郡主还会做媒人。”
杜之妗脸颊微微泛红:“什么媒人,我不过是关心妹妹的亲事罢了。”说着,又给她斟了些酒,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映着桌上的烛火,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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