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之前无比想念,可这样见到,对方雪来说,却并没有欣喜。
更多的是渗透到每个毛孔的不自在,以及因强烈落差带来的生怯与不适。
为什么不找他。
是因为,不想让他再次负重,为她的平庸买单;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她糟乱的生活和家庭关系;最根本的是,他与她,即使亲情仍在,也终究不是亲生兄妹。
他们将她养大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已经够感激了,他没有任何义务要再继续无条件地帮她养她。她也不想成为那种没有底线的人。
即使哥哥还喊她“团团”,为他们的重逢激动落泪,可方雪知道,哥哥不再是充满她整个世界、她可以对他又哭又笑、视作唯一依靠的哥哥了。
少年时渗到骨中的贫苦已无影无踪,让人心生怜爱的清癯也不再,如今的许润更已成长为参天大树:高大英俊,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而她,仍是那个小小的蚂蚁,在不起眼的世界里庸庸碌碌。
电石火光间,已是百般滋味滑过心头。
方雪并没有上前靠近的意思,嗓音很轻的回答:“我过得挺好的,不想打扰你。”
她生分的态度令许润更深受一击。
他以为,她会欢喜地奔过来,激动地抱住他,诉说她的想念。
难以言说的悲凉从心底涌起。
他有许多话想问,却一时心乱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知道这六年的每一天她都是怎么过的,想知道她有没有受过委屈,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京市,住在哪里,想知道她有没有想他……
“团团,你过得好吗?”许润更向方雪靠近,反复问那句。
见他迫近,方雪紧张地后退了一步,手抓紧了衣角。
许润更看在眼中,眸光暗了一瞬,眼中的红血丝更明显。
心中好像有人给他判了死刑,他感到一种新的陌生的绝望。
这种绝望比起她离他而去的那个夜晚,他追着车疯跑时的绝望更甚。
方雪完全没把她重新回公司这件事跟许润更联系起来,把对养母王巧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挺好的。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同事都很照顾我,家人也对我很好。”
她生性羞怯,从没跟男人深交过,眼前的许润更却用直白滚烫的目光注视着她,这让她感到陌生又怪异,生出无所适从的窘迫与慌乱。
她不知所措地垂眸,避开许润更咄咄的直视。
目光忽然触到衣服上的一块黄色印记,在白色制服上特别显眼。是沾上的南瓜糊。怎么这么脏呢。
跟现在的哥哥相比,她真的像个丑小鸭。不,可能连丑小鸭都算不上,像只又灰又脏的麻雀。
如果她从小能按照哥哥的要求努力学习,现在应该也事业有成,像那些光鲜亮丽的白领一样,变成哥哥所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可她不是啊。她早就知道她不会有大出息。现在的生活,她很知足。
现在她跟哥哥,已没有了任何共同语言,也没有能强行绑定两个不同世界人的血缘关系。
与其消磨之前的情分强行亲近,不如保留之前的美好。
相见,不如怀念。真的是这样啊。
现实真的残酷。
尤其对她来说。
不知为什么,方雪有点想哭,很想立刻逃离。
她揪着衣角说:“哥,我还有活要做不能离开太久,我先走了。”
许润更急促地叫住她:“团团,晚上我送你回家。”
方雪没应答,很快消失在地库。
回到办公室,许润更心绪难以平静,将文件推到一边,靠在椅背上,失神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
他的手里,放着方雪来公司时投的简历。
她上完职业高中就工作了,在一家蛋糕店里做过很长时间,那家蛋糕店倒闭了,她又投简历到了这里。
想到他一直保护得很好的团团却在那么小的年纪步入社会打工,用她稚嫩又单纯的思想去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身边没有人保护,来公司几天都遭遇霸凌……
浓重的愧疚与痛苦将许润更淹没。
那个他一直在对抗的、深不见底的黑渊仿佛就在眼前,虎视眈眈地凝望着他。
脑海中不受控地闪现出他从精神到意志被活生生撕成碎片的夜晚。
……
他被警察摁住,眼睁睁看她随亲生父母上了车,他用尽全身力气挣开警察,喊着她的名字,用毕生最快的速度去追那辆车,却越追越远,直到他在惊恐与脱力中晕死过去……
……
所幸,他找到了她。他可以弥补。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到她,要让她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
他要保护她,再也不分开。
许久,许润更回到桌边,静坐了几秒,他打开餐厅监控,切到方雪的工作区域。
她戴着口罩和帽子,在认真做糕点。
“咚咚!”
门被急促敲了两下后直接被推开,隋想一进门就催:“有条审批你看到了没,通过一下。”
许润更还没来得及转换表情,盯着屏幕专注的样子被隋想看了个正着。
“在看电影?什么电影,这么好笑?”
隋想一脸的好奇,朝屏幕探过身来。
许润更抢在他之前关掉,神情重又变得冷肃,点开另一台电脑上的最新审批:“可以了。”
隋想笑得意味深长:“谈对象了?谁啊?”
意料之中的,许润更根本不回答,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隋想轻笑:“有不懂的问我哦。”
等隋想离开,许润更又把监控打开,见方雪洗了几个南瓜,一一摆在台上,大概是在准备明天的材料。
他一向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
已经有好长时间内心没有这样平稳过了。
好像重又找回了他做题,她在旁边做毛线玩具陪他时的静谧心境。
一到下班时间,方雪为了避免让许润更送,急忙忙地离开公司,却见许润更的车已停在门口。
许润更下来,为她打开副驾驶的门,温柔地笑:“说好的,走吧。”
方雪只好上了车。
她光感觉不自在,也忘了系安全带,许润更探身为她系上。
他只穿了衬衣,因拉安全带的动作,原本合身的衬衣绷紧,手臂和胸前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方雪感到更局促,后背贴在座椅上一动不敢动,直到许润更坐回。
“谢谢哥哥。”她小声说。
许润更看她,语气加重:“团团,你跟我不用这么见外。”
听得他很在意,方雪抬眼跟他对视。
许润更深邃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眼中似有光在跳动。
他眉眼变得更浓厚,胡须也更多了,整个下巴和上唇都是深青色,凸出的喉结让只开了一个扣子的领口显得很紧,看上去蓄满了力量。
方雪从来没跟成年男人这么近距离的互相打量过,只是对视了几秒,她就羞涩地移开了目光。
许润更微笑,问她:“团团,我买了车厘子,现在想吃吗?”
他的语气很宠溺,跟以前一样,仍是把她当小孩子。
方雪这才发现,后座上放了两大盒车厘子。
她心里很感动,却摇摇头:“不用了。”
许润更一怔,满腔期待化空,以为她的爱好早已全变了他却不知,心中充满了挫败感,问:“不喜欢了?”
方雪又摇头,“在车里吃容易弄脏车。”
许润更松口气,笑得如沐春风:“没关系。”
他为方雪拿过来一小盆,眼中盛满了期待的星光:“你尝尝好吃吗。”
方雪尝了一个。嗯,很好吃,很甜,汁水很多。
她点点头,“好吃。”
可嘴里的果核却不知该吐到哪。
许润更在她唇边伸手:“先给我,我找纸袋给你。”
方雪窘得脸变红,不肯。
许润更意识到什么,一时有几分难过。
以前出去玩,她吃完带核的东西都会拿过他的手,直接吐到他手心上,丢给他去处理。
许润更扯了张纸垫在自己手心,方雪才肯将果核吐出来。
他从不在车内吃东西,平日里也不载什么人,车内没有放垃圾袋的习惯,不过好歹有不少文件夹袋,他拿出一个为方雪铺好,将果盆放到她膝盖上,“我们边吃边聊。”
可方雪却没有再吃。她拘谨地捧着果盆,一个姿势保持到下车。
许润更眼底明明是有失落的,却强挤出笑容:“你带回去慢慢吃。”
方雪本想说“不用了,太贵了”,因不想让彼此更尴尬,就将拒绝的话先咽了下去。
许润更带她进了饭店,里面古香古色,地面全是青石板,一进大堂就听见假山那里传来的“汩汩”流水声,伴着台上演奏的古筝声,让大厅熙攘的烟火气中带了一点高雅的格调。
经理认识许润更,满脸笑意地迎上来,“许总,来了?”
见许润更今天单独领了个女孩,他眼中闪过惊讶,不由得打量了一番方雪。
见方雪朴素的打扮和有些生怯的眼神,经理的笑容转变成了面对晚辈时的和蔼:“许总,这是咱家妹妹?”
“不是。”
许润更立即否认,也没说是什么关系。但他看身旁女孩的眼神却很明显不同。那么柔和。
那经理带着一丝疑惑,带他们去订好的包间。
一路穿行过热闹的大厅,不时有穿着雪白衬衣的服务员穿梭其中,笑容满面地欢迎他们。
有个女主管看到许润更的时候眼睛一亮,特地停下来,非常热情地笑着聊:“许总,今天怎么来了?”
从未有过的,许润更眼中闪着亮彩,看了看身旁的方雪,笑道:“带她来吃饭。”
女主管这才发现他身旁还有个女孩。
结合许润更不同寻常的笑容,她知道这女孩一定是许润更最亲近的人。女朋友的可能基本排除,因为以她的阅历来看,许润更这种高冷型的精英男大概率喜欢妖艳挂的女人。
她便热切地问:“这是你家妹妹?”
许润更还是立即否认了,“不是。”
方雪听得他两次跟人否认他们的兄妹关系,心里难过起来。
开始胡思乱想猜测,是否他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养妹是个在后厨打工的平凡人。
可她觉得,哥哥不是这种人。
还是,人真的会变。
“团团,这里有许多鱼。”许润更打断了她的低落情绪,带她去石拱桥上,让她看水池里游动的大鲤鱼。
他拿过旁边的鱼食,放到方雪手中,示意她喂。
方雪蹲下来,手刚伸出去,那些大鱼就从水里伸出嘴来,那么多张圆嘴聚在一起张着,她一时顿住。
许润更眉眼染上笑意,握住方雪的手腕晃了晃,鱼食均匀洒在鱼群中。
大鲤鱼开始“扑棱扑棱”争食,溅起水花。
许润更俯身,又往方雪手中放了些鱼食,指给她:“那里还有。”
方雪撒过去,只见水池里的鱼都动起来,最大的那条竟然跃出来吃方雪手中的鱼食,许润更反应很快,立刻包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怀中搂了一下。
水花溅出,大鲤鱼失望地沉入水中,方雪倒在许润更怀中。
他的怀抱结实又宽阔,能闻到往日熟悉的气息,但又不完全是以前那种令她心安的味道。
她描述不出究竟是种什么味道,只觉得自己心跳在加快,还产生了莫名的紧张。
见许润更没有松开的意思,方雪便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急忙站起来退开。
心跳却在好一会才平复。
许润更眸中的笑意淡下去。
两人默默到了包间,许润更先点了几个方雪爱吃的菜,又把菜单给方雪:“团团,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方雪说:“这些就够了,吃不上就浪费了,我不要了。”
许润更没再强求。
这里终于没有人打扰,他可以跟她慢慢叙旧,找回彼此熟悉的感觉。
许润更起身为方雪倒上茶水,方雪小声说:“谢谢哥哥。”
抿了口热茶,听许润更问:“团团,你住在哪里?”
想到自己住的小破巷子,方雪自卑得不好意思说,她只含糊地说:“我跟朋友合租,住在一个老小区。”
许润更好像看到了希望,“你还记得你最喜欢的玉秋潭吗,我们去看樱花,看到好多人在潭里游泳,你说让我在那里买房子。我就在那里买的,你搬来一起住,可以节省房租。”
是啊。那的确是以前的方雪眼中最好的地方了。
她曾经抱着哥哥的手臂说:“哥,以后你在这里买房子,我要在窗边看樱花,我要学游泳来这里锻炼。”
哥哥买了这里,说明直到现在,哥哥都是把她放在心里、当她是亲人的。
她内心深处感到很温暖,也感慨万分。
可回到现实中,她有什么资格住他的房子。
方雪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用了哥,我跟朋友住得挺好的,房租也不是很贵。”
许润更犹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他勉强笑,仍然坚持:“住在一起,方便我照顾你。你一个人在京市住在外面,我不放心。”
方雪依旧拒绝:“真的不用了哥。我自己住就好了。我都长大了,在外面住好几年了,没事的。”
许润更听得心酸,喉头像被什么堵住。
她孤零零一个人早早出来打工,住出租房当学徒,性格又那样软,不敢想象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一会你上去坐会喝杯茶,就当是祝贺我买新房,好不好?”许润更换了策略。
方雪迟疑了一秒,应了:“好。”
许润更暗自欣喜,在饭桌上幸福地为她忙碌,为她剥虾、挑鱼刺。
这种事情在以前都是他做的,可隔了这六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方雪已不能毫无负担地接受他为她做这些事,她请求:“哥,我自己来好了。”
“我说了,你不需要跟我客气。”许润更朝她微笑,不容置疑。
他一直在问她问题。
问她高中过得怎么样,亲生父母现在怎么样,兄弟姊妹对她好不好,上一份工作做的怎么样,怎么又来京市了……
他问一个,方雪答一个。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他有无穷无尽的事要问。
……
刚出饭店,方雪的手机响起,是周伟问她聚会结束了没,他怕她一个人晚上回去不安全,过来接她。
听到话筒那边的男人声音,许润更立即问:“谁?”
其实方雪跟周伟根本就没有确定关系,现在只是了解阶段,但她看出哥哥存着愧疚之心想弥补她、对她好,她不想受他的恩惠,就撒了个谎:“我男朋友。”
许润更瞳孔微缩,脸瞬间挂了层寒霜,重复一遍:“男朋友?”
“嗯。”方雪勉强应了声,因为心虚也不太敢跟他对视,“哥,他来接我,我就不去你家了。他在对面等我,我先走了。”
许润更霎那间心冰凉。
团团居然喜欢上了别人,跟别人确立了关系。
她会对别人做以前跟他一起做过的所有亲密事。
……
“既然来了,让我见见,替你看看人怎么样。”许润更的嗓音听上去很枯涩。
方雪刚要拒绝,就见许润更很用力地对她微笑着:“我必须见。”
“方雪!”对面有人喊道。
许润更望过去,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来,正望着方雪朝她挥手,一副见到方雪很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发现方雪旁边还站了人。
许润更眼神变得寒冽,漆黑的眸底透出浓厚的危险气息。
他挡在方雪前面,直直盯着对方迎了上去。
接下来,哥哥要为爱做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隔阂(成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