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园是一片松林，其间还杂种着些梅竹。草木深且密，树叶缝隙中漏下些细碎金光，随春芳跟在宋鹤语身后，穿行于林中覆满落叶的石子路上，只觉得此景不似人间。

到石碑处，前面已经没有路，宋鹤语手搭在石碑上，有松鼠扔掉松果跳下来，向他作揖，然后摆出一个讨东西的姿势，精明中又带着点谄媚。

“这小东西还贪财？”随春芳不幸被松果砸到头，怒视罪魁祸首。

宋鹤语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大小姐想到是再别人家，好歹收住了脾气。

“要是不给，进去一趟总要被搜刮一番，这是过路费。”

宋鹤语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朵白色小花递给它。

小东西得了花很高兴，顶在头上蹦蹦跳跳走开，面前多了一条蜿蜒的石子路。

“多谢。”作揖。

“他在这里的年头比我久，是前辈，所以要有礼貌。”

大小姐这才跟着随了一个。

松鼠满意了，重新爬回树上。

“那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谁会在自家后院养一群强盗？

不过既然说是前辈，随春芳也没把心里话问出口。

“这什么东西变的？”

随春芳回头看见小松鼠正抱着那朵山茶啃得津津有味，大为不解，看着不像是开了灵智的妖兽。

“怨灵。”他答道。

“不止这些，那树上挂着的蛇，你刚刚见到的蝴蝶，都是怨灵所化。”

“你们放心？”就这么放任怨灵在自家院子里？

一路过来，他真是大开眼界。

“度化了的怨灵，有的进入轮回，有的魂飞魄散，有的会剩下小小的一团，神识也没有，按照历任家主的爱好，化作小动物，看护这里，若是修炼得好，有一日或可再转世投胎。”

这些也是他看书知道的，不知真假，姑且算是真的吧。

“地府给你们钱？”

“是赎罪。”

大小姐就不再问了。

“那刚刚你给的花？”

“一个小术法，需要一点点生人气息，喜欢我可以教给你。”

“跟捏形有点相似，我小学上美工课想出来玩的。”

说着，他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在手心过了一下，开出一朵白色小花来。

“那你度化的怨灵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好奇问道。

“目前为止，还没出现需要我捏形的情况。”他每一次都了结得很干净。

“那你下次需要的时候，化鸟雀吧！”

“为什么？”

“鸟难道不好吗？又可爱，又漂亮。”

然后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路。

“不行，太吵了。”说完看了叽叽喳喳的人一眼，不言而喻。

“你自己就不爱说话了，当然要有热闹的东西陪在你身边，一动一静，不正好？”

“不过—”

“不过什么？”

“确实，你的话，可能会更喜欢安静的植物吧。”

“雀梅怎么样？”

宋鹤语没有理他。

从前怎么没发现大小姐其实是个话痨。

随春芳虽然有点爱显摆的小毛病，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听别人夸他，不算话多。

只是现在终于到了心心念念的地方，又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还有一个原因，宋鹤语太难接近了。

他知道宋鹤语现在不开心，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过一点。

被嫌弃了，他也不恼，只是认真盯着身边的人看。不可否认，宋鹤语长相颇佳，具体怎么个好看，随大小姐也说不出，只觉得跟他周围那些妖怪变的庸脂俗粉完全不同。他很白，却不显得阴郁，眉眼精致，远看又透出几分洒脱，身形瘦削又单薄，仿佛山间云雾，下一秒就会随风散去。

不是话多的人，好像有千万愁绪压在他身上，藏于眉间，整个人如同浸泡在冷山泉水中，清亮又温和。

看似没有锋芒，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穿过松林，进入了祠堂，里面供奉着几百年身死的祖先。

“那外面那些是，”

“执念太深，不得解脱的先祖。”

“不就是怨灵？”说完他有点后悔，随春芳从来不知道说话要看场合，只有别人迎合他注意他的忌讳，没有他替别人着想的场合，心直口快，好在宋鹤语看着好像并没有生气。

“也没错。”

他笑叹道。

这彻底颠覆了大小姐对怨灵的看法，他总以为应该是黑暗扭曲的，最好一把火烧掉，这样最好。

对于妖魔鬼怪，世人总是避而远之的，其实在这些非人之间，也有一条鄙视链。

其中妖族身份最高，鬼怪最低，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东西。

凡人是畏惧多于敬畏，他们则是**裸的嫌弃了，总感觉鬼啊怪啊上不了台面。

不过他刚刚好像惹宋鹤语伤心了。

“你对阴间的事很了解？”

“算不上，其实我很早就怀疑阴曹地府的存在，也不相信转世轮回。”

“很多人死去之后魂魄就会消散，只有执念深重的才会长留世间成为鬼。”

“在人间久了，怨气不解，生前的记忆也会渐渐模糊，魂魄变得浑浊，也就是所谓恶化。”

“等到属于人的记忆全部消失，那么就会彻底变成恶鬼，也就是所谓煞。”

“深山老林里的还好，也就吓吓刚成型的妖怪，如果是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为了防止为非作歹，就需要道士驱散净化。”

“净化的结果，也就是灰飞烟灭。”

连魂魄都没有了，更不用说转世。

或许是为了宽慰，随春芳很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你这地方不错，像是神仙住的。”

“神仙？”

宋鹤语琢磨着这个词，似笑非笑，“到现在，你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什么”什么问题？

味道。

他终于发现有一丝不对。

不管是花香，烟味，他都没有闻到，这里是没有味道的。

只有淡淡的松香，来自宋鹤语身上的味道。

也就是说，

“是的，这里只有我一个活物。”

宋鹤语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

“怎么，还认为是桃花源吗？”

“很好闻。”随春芳凑近了些，像个变态一样嗅人家的脖颈，“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宋鹤语难得沉默。

“走吧。”

虽然说这里全部都是死去的人，但是一点都不阴冷。

而是温暖和煦的。

温暖的地方，凤凰天生就喜欢。

那些魂魄离世之前，宋鹤语会送他们一程。

这里所谓的送，其实是在听他们的心音。

人离开故地，奔赴新生前，往往喜欢做个小结，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虽然知道根本就不会有人听见，不会有人在意，但是至少能让自己放下。他们会幻想有一个神明来倾听自己的苦衷，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遗憾。

宋鹤语扮演的，就是那虚构中的神明形象，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所以一路上，他看完了宋明微，宋家第三十四代家主的一生。

小时候跟妹妹一起住在这里，夏天吃一块钱的冰棍也很开心，第一次见到小猫变成的妖也很兴奋，第一次看见鬼魂的时候，虽然被吓到了，但是他没有伤害到我们。

妹妹的手那样小，抓着我的一角在颤抖，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保护她。

每年能见到祖先的机会不多，妹妹很害怕他们，但其实他们都是很温和很慈祥的人。

木牌渐渐有了温度，我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是什么。

我开始对自己有要求，可我不会强迫妹妹。

她也很聪明，感兴趣的东西，看一眼就懂，只是懒得学。

有时候，看着她那么优秀，觉得或许她才是适合当家主的。

不过，她似乎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她胆子又那么小。

“别怕，姐姐在，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我拜托人不要告诉她我已经不在的事，她现在应该生活得很好。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她会度过普通人平凡幸福的一生。

亲眼看见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既心疼又生气。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我已经死了啊。

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能去给她撑腰，也不能去劝慰她，也看不到我即将出生的小侄女或者小侄子，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她似乎很讨厌非人之物，我最后能帮她的，只有拜托下任家主收回木牌。

与宋家断开联系之后，她就不会再被困扰了。

还有一个我放不下的人，是闻梅。

我一开始并不喜欢他，只是为了宋家才同意跟他成婚。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名字入我族谱的时候，一点抗拒也无，是打心眼里高兴。

可是，我没有办法承诺给他什么，也没办法一直陪着他。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如果有来世，希望他再也不要遇见我了。

残念消散，宋明微与凡世最后一缕关联也无，这样就算是送过了。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跟之前他送过的人一样。

宋鹤语原本转身要走的，临行前却闻到一缕梅香，这里本不该有梅香。

他回头，看到刚刚木牌燃烧的地方，落下一小段梅枝。

没记错的话，他师父好像就叫闻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