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西贫民窟深处,一间几乎被遗忘的破败中药铺——“济生堂”。门楣歪斜,蛛网密布,浓重到刺鼻的草药霉味混合着灰尘气息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仅靠一扇蒙尘的小天窗透进微弱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沈明昭蜷缩在药铺最里间一张铺着破草席的硬板床上。她瘦得脱了形,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左肩裹着渗血的、显然是自己草草处理的肮脏布条。高烧让她意识昏沉,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曾经的清冷坚韧被伤病折磨得只剩下脆弱的轮廓。床边散落着几味廉价草药和一个破旧的药罐。
她逃了。她在苏钧泽坚定地要求她嫁给自己的时候逃了。她以为自己放下了,但是看到周少卿坐在婚车里,新娘却不是她,她终于承认自己的心痛了。她不能骗自己,更不能骗苏钧泽。那她只能离开了。
周少卿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眼中布满红血丝,显然是经历了不眠不休的疯狂搜寻。他穿着深色不起眼的便服,身上还带着从程家那场血腥清算中沾染的、未曾散尽的硝烟与寒意。当他终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目光锁定在草席上那个单薄身影时,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静止。巨大的心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巨浪,狠狠拍击着他强撑的理智。
周少卿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前,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积灰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他不敢用力触碰她,只能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她汗湿粘在额角的碎发。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明昭……”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沈明昭在混沌的高热中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穿透层层迷雾,带着一种令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感。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一个跪在床边的、逆着微弱光线的轮廓。是梦吗?还是高烧的幻觉?那个她拼命逃离、却又刻骨铭心的人……
“少……卿?”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带着不确定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依赖。
“是我!是我!” 周少卿的心瞬间被这声微弱的呼唤攥紧,他再也无法克制,猛地握住她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存在驱散她的不安,“别怕,我在这里!我找到你了!”
真实的触感,滚烫的温度,还有他掌心熟悉的薄茧……沈明昭混沌的意识终于被拉回现实。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程家……程婉亦……那些噩梦般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巨大的恐慌和抗拒让她猛地想抽回手,身体因用力而牵扯到肩伤,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额发。
“别动!” 周少卿心如刀绞,立刻松开她的手,改为轻轻按住她未受伤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心疼,“你伤得很重!在发烧!告诉我,药在哪里?需要什么?” 他目光急切地扫过床边散落的草药和破药罐,眼中充满了自责和痛惜。她竟在这样的地方,独自承受这样的伤痛!
沈明昭看着他焦急万分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痛和担忧,那份刻骨的抗拒在巨大的虚弱和伤痛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她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入汗水和灰尘。是委屈?是怨恨?还是……那被她强行压抑、却在此刻决堤的、无法割舍的牵念?
“没……没事……” 她虚弱地吐出两个字,试图维持最后的倔强。
“没事?!” 周少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痛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这地方!沈明昭,你要强给谁看?!在我面前,你还要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 他的质问不是责备,是痛彻心扉的呐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她!他迅速起身,在逼仄破败的药铺里翻找。幸运的是,沈明昭储备了一些基本的伤药和退烧药材,虽然品质低劣倒也不失药效。他撕下自己内衫的里衬,找到破缸里残余的少量清水,生起角落里一个几乎废弃的小泥炉。
他跪回她身边,动作前所未有地轻柔,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肩头那被血和脓液浸透的肮脏布条。当狰狞翻卷、已然有些溃烂的伤口暴露在昏暗光线下时,周少卿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底瞬间涌上赤红的血丝和滔天的杀意!是谁伤了她?!
但他迅速压下暴戾,专注眼前。他用火略微加热那点清水,极其小心地清洗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清洗伤口后、把止血消炎的草药捣碎为她敷上、再用撕下的干净布条仔细包扎。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沈明昭闭着眼,感受着他指尖小心翼翼的动作带来的、混合着剧痛和奇异安抚的触感。她能感觉到他呼吸的靠近,能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还有……一种令她灵魂都感到安宁的气息。那被她在这绝望的伤痛和对方无言的守护中,如同冰封的种子遇到暖阳,不可抑制地开始松动、复苏。
泪水流得更凶了。
处理完伤口,周少卿又熬了一碗苦涩的退热草药,小心地扶起沈明昭,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吹凉,喂到她唇边。沈明昭虚弱地抗拒了一下,最终在他的坚持下,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带来一丝暖意。
喂完药,周少卿没有立刻放开她。他就这样让她靠在自己并不宽厚却异常坚定的胸膛上,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滚烫的体温。狭小破败的空间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良久,周少卿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沈明昭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用尽生命的力量镌刻:
“明昭,看着我。”
沈明昭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深沉算计或冰冷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燃烧着生命火焰的清澈与坚定。
“程柏年完了。程家,也即将为他们的贪婪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铁血洗礼后的冰冷余韵,“我用了最狠毒的方式,借刀杀人,让他们自食其果。就算你骂我我不后悔。他们都该下地狱。”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苍白憔悴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我知道,我身上流着周家的血,背负着洗刷不净的原罪。我曾以为,这份原罪注定了你我之间只能是深渊。我曾退缩,曾用冷漠推开你,甚至……在绝望中试图接受命运的安排娶了程婉亦。”
他的声音染上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强大的决心取代:
“但是,明昭,当我以为彻底失去你的那一刻,当我在这个破败的角落里找到奄奄一息的你……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才是我的原罪!”
他的手臂收紧,将她更贴近自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决绝:
“我的原罪,不是姓周!不是父辈的过错!而是——我曾愚蠢地以为,推开你、牺牲你、甚至放弃你,就能偿还那所谓的罪孽!就能保护你!”
“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的眼中泛起血色的水光,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推开你,只会让你陷入更危险的境地!牺牲你,只会让我坠入真正的地狱!放弃你……那比杀了我更痛苦千倍万倍!”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她滚烫的额头,滚烫的呼吸交融,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
“沈明昭,你给我听清楚: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信仰!我的救赎!我的命!”
“我的忠诚,不再属于周家,不再属于任何虚妄的赎罪!它只属于你!”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穿透沈明昭眼中的泪水和迷雾,“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拿去!我的血,愿意为你流干!我的灵魂,甘愿为你永世沉沦!”
“不要再推开我!不要再独自承受!” 他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恳求,“让我守着你!护着你!用我的余生,用我的一切,去偿还周家欠你的血债,去弥补我曾犯下的愚蠢!让我成为你的盾,你的刀,你在这黑暗世道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岸!”
誓言掷地有声,在破败的药铺里回荡,盖过了炉火的噼啪,驱散了浓重的药霉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温度,带着灵魂的重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以生命为证的忠诚。
沈明昭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激烈的心跳,听着这字字泣血的誓言。肩头的伤痛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酸楚、深切撼动和……微弱却顽强燃起的希望,如同破冰的春水,缓缓流淌过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田。
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推开。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料,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那根名为“周少卿”的、带着血与誓言的浮木。
“少卿,今天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沉浮。破败的药铺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相拥。此刻,他们不再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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