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棠稍微松了口气。
如今的宁平县在她心中,根本不是山清水秀的旅游城市,而是一个阴冷幽暗的牢笼。
关住了永远无法离开的灵魂,其中甚至还包括她自己。
无论如何,她不想再听说宁平县有任何人遇害。
南棠很快抽完烟,见池焰头发还湿漉漉的,便不紧不慢地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靠近阳台门的位置有张小茶几。
池焰正好站在那儿,他见南棠从阳台过来,便侧过身想给她让开条道,谁知不小心碰到茶几,随意摆在边缘的几样物品掉了下来。
几张名片掉落在南棠的脚边。
她原想蹲下身去捡,结果下一秒就愣住了。
名片是很常见的简洁样式。
池焰的名字前面印有商务副总裁的头衔。
看起来很高的职位,但南棠的视线焦点却落在了他的公司名称上。
仲凡集团。
南棠蓦地顿住动作,目光中闪过刹那的错愕。
如果没记错的话,仲凡应该就是……
池焰没给她太多回忆的时间,先她一步弯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他微弓着背,手搭在茶几边缘,静了几秒便自暴自弃地问:“你看见名片了?”
南棠点了点头。
池焰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后假装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困了,想早点睡觉。”
南棠听懂他的潜台词,随即离开了他的房间。
站在自己房门外刷卡时,她回忆了一下池焰方才的表情,总觉得他似乎……
很不开心。
刚才如果有懂行的人在场,肯定会对池焰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仲凡是一家做拍卖起家的公司,在国内拍卖界属于鼎鼎有名的老字号。二十年前仲凡有意扩张商业版图,逐建开始布局文化和旅游产业。
二十年后的现在,仲凡集团日益壮大。它的创始人姚仲凡先生,则因为在斥巨资从海外拍回过几件被盗文物而名声大噪。
关于姚仲凡,外界通常一片褒扬之声。
要说哪里例外,就是传闻他家子嗣单薄,夫人去世前只留下一个儿子。这唯一的儿子虽然品性风流,却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
很少有人知道,姚仲凡其实有个孙子。
叫池焰。
·
南棠认识池焰的那年冬天,燕市异常寒冷。
有天下了暴雪,把刚从澳洲旅游回来的杨春晓冻个半死。
严寒击垮了杨春晓的意志,她难得主动提出,晚饭可以在家吃涮羊肉,甚至还可以来两杯小酒暖暖身体。
那天南棠她爸照例在外开会。
家中除了阿姨以外,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吃到一半,杨春晓微醺着说:“跟你说个秘密。”
南棠咬着羊肉锅里煮得软烂的白萝卜:“什么秘密?”
杨春晓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南棠莫名其妙地凑过去,闻到母亲身上的酒味,立刻不适地皱了下眉,怀疑她妈是不是喝醉了。
杨春晓郑重告诫:“这事你不能往外传。”
她确认阿姨没有在场,才小声说,“池家那小儿子,原来不是亲生的。”
南棠手一抖,白萝卜滚回碗里。
她确信杨春晓肯定喝醉了,否则按她妈清醒时的性格,绝对不爱说这种闲话。
南棠:“你从哪儿听来的?”
杨春晓:“你肖阿姨亲口告诉我的。”
肖阿姨就是池星远和池焰的母亲。
这种消息如果由她传出来,那必然不会出错。
南棠重新夹起那块萝卜,边嚼边想,虽然这事听上去很难相信,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有迹可循。
首先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池焰长得和他家人不像。
池家人都是比较温和秀气的外表,唯独池焰一人眉眼深邃、轮廓凌厉。
虽然还是个少年,但足以看出长大后会是非常张扬的长相。
其次,便是父母对他的态度。
两家人同住一个小区,难免会有往来。
几次之后,南棠就很明显察觉到,池家夫妻对待池星远和池焰,有着微妙的差别。
他们会在聊天时,提起池星远有多么优秀懂事,哪怕偶尔提起他的缺点,也充满了父母善意的无奈。
可他们很少提到池焰。
他仿佛一个寄居在池家的小孩,没在长辈心中留下多少存在感。
一个淡到极致的影子。
南棠静了静神,问:“肖阿姨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这次请我去澳洲玩的时候。”
杨春晓满不在乎地回道,“他们家想从你爸手里承包项目,这次费尽心思来招待我,谁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见我听出来了,她也不好敷衍。”
杨春晓骨子里那点傲慢又窜出来了。
她先炫耀了一番肖阿姨对她有多么小心翼翼,然后才转回正题,讲起池焰的身世。
说起来不算太复杂。
肖阿姨的妹妹、也就是池焰的亲生母亲,在读大学时跟了某位富商两年。期间她不小心怀孕,鬼迷心窍想借子上位,结果直接被人给甩了。
池焰他妈不知怎么想的,决定瞒着家里把孩子生下来。
没想到生产当天难产,孩子生下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这事说到底,既丢人又伤心。
肖家本来想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但那时肖阿姨心软了一下,回家跟丈夫和儿子商量后,决定把孩子领养过来,对外就说是他们的小儿子。
杨春晓说到这里,不屑地笑了笑:“听起来很善良吧?可事实是她妹妹从富商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孩子归她养,那些财产不也顺理成章归她了么。他们一家人啊,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
南棠皱了下眉,不愿意把人性想得如此丑恶。
她夹一片羊肉在铜锅里涮着,又问:“池焰他爸也不管吗?”
“谁知道他爸是谁,”杨春晓揉揉太阳穴,“估计要问他死掉的亲妈才行。”
南棠没搭话,实则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池焰那天,他回家时的状态明显不对劲,连她都看见他脖子那儿有几道抓痕,可是他所谓的父母,却连问都没问一声。
第二天杨春晓醒来,早把自己酒后八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这事从此在南棠心里扎了根。
她开始情不自禁地对池焰好。
有时在小区附近看见池焰孤零零的身影,就会主动上前和他聊会儿天。
后来有天闲聊时,她得知原来池焰长期在包里放医用喷雾,倒也不全是因为打架,而是他在学校加入了田径队,万一训练受伤会需要。
南棠当时坐在他们初遇的小巷平台边,双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你练哪个项目?”
池焰说:“跳高。”
南棠看他一眼,人高腿长,确实很适合。
“训练成绩怎么样呀?”她又问。
“还行。”池焰停顿半拍,忽然问,“下个月运动会,你来看么?”
“附中不会随便让人进吧。”
“这学期学校操场在翻修,老师说运动会要借用你们的操场。”
“真的?那你告诉我时间,到时候我去给你加油!”
池焰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立刻染上了一层笑意。
他笑起来时,容貌的攻击性会减少几分,看起来就是个特别乖的弟弟。
南棠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没忍住,伸手把他的头发薅得乱糟糟的。
谁也没想到,就是在那次运动会结束后。
南棠见到了池焰的亲生父亲,他自称姓姚,想接池焰回姚家。
也正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池家从未隐瞒过池焰的身世。
哪怕是几年后的现在,南棠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然清楚记得池焰那天的模样。
单薄的少年站在阴影里,眼眶通红,乍看像是哭了,可细看却没有眼泪。
他握紧拳头,用力到手背青筋突起。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说:“姐姐,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其他人。”
“你会跟他走吗?”南棠心疼地问。
池焰摇头:“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我在哪里,他明明知道……”
少年低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打死我也不回去。”
窗外夜已深,几团树影爬上灰墙。
南棠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久久不能入眠。
她没想到池焰竟然会入职仲凡,年纪轻轻便稳坐令人羡慕的高位。能给出如此优待,恐怕只有姚家承认他的少爷身份,才说得通。
难怪他会有闲钱投资学生拍电影。
可为什么会选择回去?
南棠在黑暗中睁开眼,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困惑。
池焰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与此同时,宁平县公安局内。
年轻警员推开办公室的门,语速很快:“何队,查到了。张成毕业后在考古队干过两年,后来染上赌瘾欠下一屁股债,今年被考古队开除后就跑回宁平了。”
“知道了。”
何凯随口应了声,眼睛盯紧电脑屏幕里的监控录像。
年轻警员凑上前:“这是石门街吧。”
石门街是位于宁平县城郊的一条街道。
属于旧城改造还没完工的地段,到处都是违章建筑,里面格局复杂治安混乱,是滋生三教九流的最佳场所。
根据监控显示,昨晚十点,张成进了石门街。
年轻警员开口:“这个角度,不像街上的监控拍到的啊。”
“有户居民装在阳台防贼的,”何凯为他解惑,“走访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发现,幸好拍到了张成。”
年轻警员咽咽口水,也专注地盯着屏幕。
何凯不时把视频倒回去重放,忽然间,他眼前一亮。
画面角落里,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在街边打电话。
几分钟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四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拉紧帽檐,低头走进石门街。
监控显示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在张成进去之后。
“这是……”何凯把视频暂停,放大画面,“池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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