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刚刚过去不久，凛冬尚未过去。寒风张狂呼啸，吹得施瑶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短袄。

衣裳是容夫人早就备下的，一晃眼看过去是容府下人的棕衣短袄，实则是请外面的女子拆开缝制的，上面没有任何容府的标志。头上包着同色头巾，脸颊上用暗色的粉一铺，活灵活现一低眉臊眼的容府小厮。

施瑶紧跟在容成身后。

重碧嘴上没个把门，倒是听过这位容家大公子的名声。

容府乃是上京之中豪绅贵族。容家老大人官居内阁之首，进士出身多少子弟皆都拜入其下，朝堂大半官吏都得称呼他为一声老师。可就是这么一个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座下儿子个个不争气，都是些绣花枕头不顶事。

儿子不顶事，孙辈倒是出了一个容成。这位容家大公子非嫡出，亲母早逝原本是个可怜的，但自从容家二老爷续了如今这位夫人，他也就养在祖母膝下，小小年纪便展现出不俗的才干。如今不过二十来岁，便官拜大理寺少卿，比之家父还要显贵一些。

这样一个人，也不知娴妃是如何说服其为施瑶带路的。

施瑶不得其解。

两人步行至刑部大狱外，风吹得滋啦作响。两边守门的兵卒打眼一瞧，紧赶慢赶放了门钥，毕恭毕敬：“参见容大人。”

容成略微一颔首，道：“本官奉长公主之令提审贼人，莫要耽搁。”

一听是长公主之令，底下人纷纷一惊，片刻也不敢耽搁，匆匆往牢狱之中而去。容成一瞧，抬步走在前头，将守门狱卒甩在身后。

施瑶亦步亦趋跟着，这位容家大公子倒是蹲下脚步叮嘱两句：“娘娘可知若是被人发现会如何？”

“容公子什么意思？”施瑶反问。

容大公子道：“吾妹今日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助娘子一臂之力，还请娘子莫要忘了当日所承诺之事。”

大公子不过二十来岁，沉稳非常，同她见过的容家人不同。施瑶只听得出对娴妃娘娘的拳拳爱护，她不过略停顿便道：“我施瑶自是守诺，不过娴妃娘娘所求甚大，我……只能尽力一试。”

容大公子低声道：“能够尽力一试，自然也是好的。”他微微垂着眼眸，眼神之中划过一抹异色。

“还要娘娘紧跟着，莫要漏出马脚才是。”容成低声告诫。

两人停在班房前，早先得了信的狱卒纷纷前来接应。为首的狱卒生的魁梧壮硕，见着容成点头哈腰恨不得将人缩进地里，赶紧道：“听闻容大人是为那贼子来的？这……这贼子是真可恶，长公主吩咐十八班酷刑都得上这人身上招呼一遍，看他招不招。这人嘴硬得很，生生昏死过去也不见开口。”

“但也不能真将人弄死。”

那大汉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恰逢除夕，便并未再加刑罚。大人来得巧，这人倒是缓了过来，刚好适合问话。”

容成并未多言，抬步便往牢狱当中走。他道：“不急，先晾一晾。诽谤公主乃是死罪，他若是交代不出背后指使之人，便再来一遍也不为过。”

狱卒连声道是。

班房昏暗，两边潮湿的墙壁上悬挂着油灯，影影绰绰，再加上空气中腐朽血腥之气甚是难闻。施瑶屏气敛神，听得心惊肉跳。

这位公主殿下真不愧是和暴君脉出同源，就因人议论了她几句，便要人性命？她不明白个中原委，倒是暗自心惊。

容成带着人行至一圈，路过角落之时那狱卒怎么也不肯往前了：“大人，此处不可前行了。”

容成装作不知：“为何？”

狱卒为难道：“那些贼子都在这头呢，不往这个方向走。”

施瑶多看了几眼，此处关押的人要更多一些。容成在此处多耽搁了一会儿，便有一位将军从内行来，冷声道：“容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冯将军，”容成客客气气，“本官奉公主的令前来办事，既然将军至此，那不便叨扰。”

说罢转身就走毫不留恋，就好像是顺便说了一嘴。

冯将军冷眼扫过，施瑶赶紧低下头。这下进不去，便见不着。她早就该料到，一国皇帝的牢房怎么也不是谁都能够随随便便进去的。

待到狱卒留下，容成便持令进去审问，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话。

‘谁指使的你？’

‘为何诽谤公主？’

施瑶便趁人审问之时，从侧门溜了出去。她还是得找机会接近梁璟，不然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她入了内，便瞧见那冯将军正守在此处。

班房呈环形，她在脑海中思忖片刻，便溜到一处空牢房，从窗户上翻过去。

一只老鼠从旁边窜过去，吱呀一声。那冯将军怒目圆睁，正要往这边行来，半路上却杀出一群人来。

“阮大人，不知阮大人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自然是奉太后的令前来看看，这牢狱之中有没有混进什么老鼠。”

施瑶翻身而过，落入另一间屋子之中。她随手拿了面巾覆脸，轻手轻脚从牢狱蹿过。那阮大人的大佬似乎吸走了整个牢狱的注意力，施瑶趁机钻进了深处。

“谁？”清冽的嗓音如此的熟悉，男人身着囚服盘膝而坐，即便是问话也是温润而冷静的。

施瑶停在牢门外面大量着他。

囚衣空荡荡，两颊没肉，看起来是瘦了。那双眼眸闭着，虽然不复从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也不见慌乱。她没动，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

梁璟见来人迟迟不予，豁然睁眼，对上了双熟悉的凤眼。眼眸似水，似曾相识。

“你是？”

梁璟这般问，施瑶便知道，这人是一点儿也没想起她来。她捏着袖口的匕首，心口哐当哐当狂跳。

她完全没想过两人相逢的情景，于是那把匕首成了梗在喉咙之中的石子，不知道该怎么取出来。她少见的有些手足无措。

“梁璟，”施瑶还是选择暴露身份，“我来见你了。”

梁璟皱眉，低声道：“施瑶？”

“施瑶。”

梁璟斩钉截铁的问道，从前光风霁月冷静自持的面容多了几分诧异，似乎根本不理解这人怎么会来到这儿。他从脑子里搜刮了一些用词，最后无奈道：“孤不是给了你放妻书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班意思吗？”

他顿时苦笑道：“你没收到？”

施瑶道：“鸣蜩给我了，我看了。”

梁璟温和道：“那你就应该远下江南，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完此生。凭借鸣蜩的功夫，不应该走不了，后半辈子有她陪着你，亦或者重新选一夫婿也可顺遂过往半生才是。”

心口蓦然有些酸涩，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施瑶眼神一转：“你怎么知道鸣蜩有武功？那封信是你故意为之？”

梁璟还是那般温和从容的模样：“今日也是她帮你进来的吧？”

施瑶摇头。

梁璟却偏偏认为她是倔强不肯承认，他的声音更加温柔，像是怕惊扰了路边的蝴蝶：“阿瑶，快走吧。”

“孤命不久矣，本就不应该被你惦念。从前将你从父皇手中救下，不过是因那块青鸟环鱼佩。它……它是我夫人的遗物。谢谢你将它重新带来孤的身边，你从来都不欠孤什么。自然也不要做什么傻事。”

梁璟的神情竟然有些罕见的忧伤，就像是想起了从强令他伤心欲绝的事。施瑶单手捂着胸口，看着他心碎的表情，手上的匕首几乎拿不稳。

施瑶知道，梁璟误会了。这个人从前是废太子，是众人口中的贤太子，后来是皇帝，又是万民之主。但是他总是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一副神志不清做出昏聩之事。相处数日，施瑶便已经确定，他就是青酒师姐测算出来的昏君。

若是他以这副尊荣掌控天下，天下万民定然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要杀的目标就是他。

这是个好机会，施瑶颤声道：“你说什么？”

梁璟那双含情眼看着她，最后苦涩的笑笑：“快走吧。”

施瑶镇定道：“你过来，我又最后一句话想说。”

梁璟没动。

施瑶抬首，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氤氲了半框泪，她像是没有察觉到，低声道：“陛下，我有话要说。”

梁璟无奈，站起身来。伸手长长的锁链困住他的脚踝身躯，施瑶目光一颤。那人拖着长长的锁链往前，在施瑶的面前停下。施瑶已经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她想，杀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弑君更不是一件容易得事。

梁璟温声道：“走吧。”

他抬手，似乎是想要抚摸她的头发。施瑶猛地后退一大步，整个人都在发抖。

“冯将军，冯将军本官话还没说完呢！”

外面有人进来了。

施瑶捏着匕首的手一顿，梁璟往前望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将匕首送进他的胸膛，困扰她许久的谶梦就可以就此了解。

她就可以回到武夷山，回去见师兄师姐。不用忍受着王公贵族的规矩……也不必见到那神神叨叨的暴君。

施瑶脑子一昏，差点跪下来。

梁璟推了她一把，连带着出鞘的匕首都往回震退三分：“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若是再不走，施瑶抹了一把眼睛，就这么一瞬，时机已经错过了。

施瑶轻手轻脚绕过廊道：“我还会再来的。”

声音很低，不知道是说给梁璟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梁璟目送着她离开。

一片棕色的衣角消失在了牢狱深处。

阮大人摸了摸胡子，招招手，将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