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弃答道:“我叫沈不弃,不舍不弃的不弃,是商乐起的名字。”
秦王稍一错愕,笑道:“不离不弃,好名字!”进花厅后,看到满桌子的酒菜,便笑道:“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一家的天伦之乐了。”
沈大人道:“秦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秦王挑主位坐下,笑眯眯的说道:“本王这次来贵府,一是受人所托,恭贺沈大人儿女两团圆;二来嘛是本王的私心,毕竟本王与这小丫头有过一点缘分。“
手掌拍三下,院中整整齐齐站着一排深衣太监,个个垂首捧礼。
沈不弃过去,一个一个的揭开红布,金银首饰云锦苏绣数不胜数,放眼望去,最喜欢的是一套头面耳饰,是暖白玉雕刻而成,古朴尔雅,最妙的是那副耳坠,白玉为主,金银镶嵌,皓月流云,光华无限。
她捧起那副耳坠,喜道:“都是给我的?”
秦王笑道:“你喜欢就好。”
沈不弃被卖入勾栏时,老鸨摁着她打了耳洞,逃出来后又一直养伤,没机会装扮,这下看到好看的饰品,自是喜不胜收,当下便命小叶抱着衣服首饰回房装扮,一盏茶的功夫,便光彩照人的回到席间。
红衣红裙,环佩叮当。
月色与雪间,独剩她一人。
沈大人刚要斥责女儿,客人在场,不该下去更换衣裙,却被沈夫人瞪了一眼,瞬间不敢吭声。
沈夫人把沈不弃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念念喜欢就好。
秦王笑道:“令嫒倾国之色令人过目不忘,明日传扬出去,只怕来求亲的人踏破沈府的门槛。”
求亲的人没踏破门槛,倒来一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的家伙。
那家伙一大早就在门口大喊大叫,声称要见沈不弃。
管家说:“沈小姐身体抱恙,不便见人。“
“屁的身体抱恙!”那家伙吐了一口唾沫,道:“她几斤几两老子最清楚,再不出来老子就把她偷老子银钱的事宣扬出去,到时候别说咱闹的你们沈府没脸!”
管家不敢耽误,一溜烟去禀报沈不弃。
沈不弃命他准备上好的茶水接待客人。
那人茶水喝了一肚子,快要掀桌时,沈不弃才缓缓过来。
她一言不发,丢过来一个荷包,里面足足有十两金子。
“除去还你的债,剩下的应该够你好吃好喝几年了。”
那人掂了掂荷包,奸笑道:“你都是沈府的二小姐了,才给这么点?我看你的耳坠值些银子……”
沈不弃警告道:“别得寸进尺!否则……”
“否则怎样?”他满脸轻蔑,道:“别以为飞上枝头真成了凤凰。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你一个馒头的乞丐!”
他猛地抓住沈不弃半空中的手,匕首应声而落。
“想杀我?”他道:“你以为我没留后手吗?今天我死在这儿,明天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沈小姐的过去!”
他一把拽走那对耳坠,然后拿着荷包的金子吹着口哨走了。
沈鹤听管家说明情况,慌忙赶来,只见沈不弃蹲在地上捂着脑袋,指缝中流出嫣红的血。
沈鹤想开口,却只拍了拍她的背,说:“阿娘做了你最爱的松鼠桂鱼,我让小叶给你送到房里。”
“谢谢。”
沈不弃哪有心情吃饭,回到房里一坐便是一天一夜。
临近天亮,才耐不住困意打了个瞌睡,梦到了以前的事。
那时她和商乐偏居小山村,日子穷苦安静。
商乐在村子里做教书先生,沈不弃是他的第一个学生,后来家长听见她的朗朗读书声,便将孩子送来启蒙。
直到那天,八月十五,家里来了一位黑衣人,他用黑布蒙面,看不见长相,他假借宿之名留下,在饭菜里下毒,商乐因此中毒不醒。
听说长安好大夫多,她便用板车拉着商乐背井离乡,千辛万苦来到长安。
长安好大夫确实多,可他们开口闭口都是钱。
沈不弃连饭都吃不起,哪有钱给他们?
她把商乐安置在城外的破庙,自己白天出去干老本行,做一名小乞丐,晚上将讨来的饭食喂给商乐。
眼见商乐的神智一天比一天迷糊,她也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
天无绝人之路。
破庙又来了一位同行。
他声称自己是名游医,并承诺自己能治好商乐的毒,但条件是沈不弃无条件服从他。
沈不弃忙放下讨饭的碗,高兴道:“只要能治好商乐,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
他从袖中摸出一颗药丸,喂到商乐嘴里,不过片刻,商乐便诈尸似的喊了一句:阿弃!
沈不弃喜极而泣,说:“你想我做什么?”
游医朝手心吐口水,然后在沈不弃脸上一顿揉搓,娇美如花的容颜登时看呆了他。
他定了定神,说:“我缺一个采药丫头,你以后跟着我就行!”
做采药丫头第一件事,便是给他捏肩揉背伺候好他。
正捶背,破庙闯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直冲游医。
沈不弃吓得躲在稻草堆后,听了半天,才明白这人才不是什么游医,而是一个卖掉媳妇女儿的赌鬼,他欠下巨额赌债,无家可归,才流浪到破庙来。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声称还有一美貌小妾可卖。
那些人把沈不弃揪出来,上下打量,最后满意的说:“值多少银子还得孙夫人估计,不过看你诚心诚意的份上,今日先饶你一命!”
沈不弃就这样被提溜到朝云楼,两腮涂着鲜红胭脂的孙夫人,也就是老鸨瞧了瞧她的脸蛋,又从上到下一同乱摸,才道:“脸蛋极美,可惜嫁过人,不值几个钱。”
双方一顿讨价还价,最后以十两银子的价格成交。
老鸨命人带她去楼上沐浴更衣,换上艳俗的妆容,短促紧身的衣裙,关进一间小屋。
两个时辰后,客人脖子上插了一根簪子倒在地上。
刚来就闹出人命,沈不弃因此丢了半条命。
半夜趁人睡着跳下楼,返回破庙,不想还没来得及转移,又被人找上门来。
沈不弃一直认为自己命不好,刚出生就被爹娘舍去,被老婆婆养大,老婆婆死后又流落成小乞丐,后来幸好遇见商乐,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商乐又被人下毒,不得不到长安求医问药,没想到被人坑骗,入了青楼,落得一身伤,没想到苦尽甘来,成了沈家小姐,商乐也解了毒恢复如初,没想到平地起惊雷,又被赌鬼缠上……
沈不弃梦中叹了口气,依稀听得有人低声说:“别害怕,有我在。”
她猛地睁眼,但见四处空空,风吹帘幕,手边赫然放着那对耳坠!
推开窗户,西北方浓烟滚滚。
小叶说:“几个赌鬼在朝云楼打架,不慎失火烧了起来,听说那里面的人一个都没跑掉。”随后又道:“反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那里的更不是什么好人,活该!”
朝云楼失火,烧了长安半条街。
奇怪的是,长安城的乞丐一夜之间只影全无,仿佛消失了一般。
她拉着沈鹤的衣袖,走在长街。
沈鹤说:“今日阳光明媚东风熏人,是个好日子。”
长安,一国之都,商铺林立,珍宝绸缎,小吃美食,茶馆酒楼,鳞次栉比。
从前这些与沈不弃没关系,以后沈不弃想怎样便怎样。
沈不弃抱了一堆吃的,又买了几匹绸缎,由小厮丫鬟抱着,叫苦不迭。
逛到首饰铺,沈鹤喝着刚沏好的茶,让她随便挑选。
沈不弃相中了一套丹凤碎玉步摇,老板道:“沈小姐好眼光!这可是宫中的物件,是沈皇后的最爱,她死后才被宫女偷运出宫换银子。”
沈不弃道:“我就要这套。”
老板笑呵呵道:“这套可是天价,沈小姐还是另选一套吧。”
沈鹤道:“天价也有价,不妨说出来让本公子思考一下。”
老板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银子?”
老板摇摇头:“金子。”
沈不念倒吸一口凉气。
沈鹤咳了两声,道:“本公子城南有一处私宅,有临湖美景,又紧挨商铺,别说五十两黄金,便是一百两也卖得,你说怎么样?”
老板面露难色:“这……”
沈鹤脱下白狐大氅,往桌上一撂,道:“草原十八部进贡的氅衣,值了吗?”
“值!”
沈不弃捧着那对步摇,愁眉苦脸道:“一对步摇而已,哥哥何必大费周章?”
沈鹤道:“你是我妹!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架梯子去摘!”忽而,他凝重的望向沈不弃,轻轻碰了碰红肿的耳垂,心疼道:“还疼吗?”
沈不弃摇摇头,道:“哥哥在,不疼!”她又开心的笑起来,说:“哥哥会不会放风筝?”
正值腊月隆冬,卖风筝的商铺还没营业。
沈鹤说:“等天气暖和了,我们策马踏青,再陪你放风筝!”
沈不弃跳到他背上,张开双臂,广袖飘飘,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风筝:“我做风筝,哥哥做线!”
沈鹤意会,撒开腿就跑,寒风胀满衣袖,飒飒作响。
沈不弃双手拢在唇边,像天下人宣告:“我有哥哥喽!”
笑声穿透云霄,吸引无数人注目。
沈不弃摒弃掉过街老鼠的做派,扬起大方娇美的笑容。
“叫什么叫,没看到挡了本公子的路吗?!”少年坐在马背,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兄妹,一手持鞭,一手握缰绳,神情桀骜。
沈不弃跳到地上,指着旁边宽广的路面,道:“你眼瞎吗?”
“大胆刁民!”马屁股后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怪物斥道。
沈不弃双臂抱胸,笑道:“原来长安城的狗尾巴还说人话。”
“放肆!”怪物努力瞪大眯缝眼,翘着兰花指,可惜声音娇俏,实在没有威压。
沈不弃学他模样,捏着兰花指,腰肢一摆,捏着嗓子学:“放肆……”
路人纷纷驻足,捂嘴嗤笑。
少年脸色通红,握紧缰绳,扬鞭催马。
马儿吃痛,扬起蹄子就要从沈不弃身上踏过去,沈鹤踏前一步,抓住马耳,硬生生逼它改变方向。
马儿避之不及,一脚踏空,连同马背上的少年摔了个狗吃屎。
“绝尘!”少年爬起来,察看马儿伤势,见它无恙,才喝令相随之人扶起马匹。
他瞪向沈不弃,眼珠赤红,半晌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将此人押送回去!”
沈鹤挡在前,喝道:“谁敢?!”
沈鹤望向少年,工工整整的拱手作揖,道:“小妹有错,臣身为其兄长,管教不严,又亲手将殿下掀翻在地。臣既为翰林学士,公然对太子殿下无礼,稍后会亲自到东宫请罪!”
东宫?太子!
沈不弃不可置信的望向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少年,眉目隽永,面若桃花,一副不可多见的好皮囊,谁知是个绣花枕头,就会带着一群狗在街上瞎汪汪。
太子阴恻恻的问沈不弃:“看够了没有?”
沈不弃抱住沈鹤的胳膊,道:“太子殿下仁厚爱民,定不会无中生有公报私仇降罪于哥哥。”
太子冷哼一声,瞥见沈鹤面容严肃,怕他真到东宫请罪,到时候事情闹大,被父皇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罚,因此心虚道:“沈学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乃大越之人才,要忙的事情很多,但总要抽出时间教好自家人,得罪本宫事小,哪天得罪许国舅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喽。”
“谨记太子殿下教诲!”沈鹤道。
太子嘴角一撇,翻身上马,望着沈不弃道:“本宫记住你了。”
沈不弃朝他吐了吐舌头。
太子催马而去,沈鹤的麻烦事还没结束。
回府后,阿爹已经听说兄妹当街羞辱太子之事,气的他命二人跪祠堂。
面对密密麻麻的灵位,沈不弃心里发怵,果然沈大人教训了两句便抄起家法要打。
沈夫人拉住沈大人,哭道:“你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我就与你和离!”
沈大人平时妻管严,关键时候却不怂,令丫鬟拖走夫人,抡起棍子就往沈鹤身上打,边打边说:“都是你骄纵的他们,惯的他们无法无天,今日打死最好,免得日后我沈家被两个小灾星连累!”
沈不弃抱住家法棍,道:“分明别人有错在先,阿爹不问青红皂白责罚我们,我不服!”
“沈家轮不到你插嘴!”沈大人盛怒之下,话语未免过重,沈夫人呵斥道:“她是我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现场一片混乱,推搡之下,沈不弃竟莫名其妙又跪到了地上。
棍子一下一下的落在沈鹤背上,他不发一声,闭目承受。
二十下后,轮到沈不弃了。
沈大人收紧袖口,心虚的望向哭的一塌糊涂的夫人,这棍子打还是不打?
沈鹤以身躯护住沈不弃,道:“诸般错误,皆由儿子所起,我愿意替小妹承受!”
沈鹤像遮风挡雨的蓑衣,枪林弹雨也穿不透这层保护甲。
沈不弃身子稍微错开,这次换她保护哥哥。
可吃了一下棍子,沈不弃就没力气睁开眼皮了。
阿爹是真打啊,仿佛将毕生力气都倾注进了这根家法棍。
沈鹤能扛二十下,当真是世间英雄!
沈不弃小声道:“哥哥你是铁打的吗?”
话音未落,衣领便染满鲜血,她慢慢抬头,但见鲜血不停从沈鹤嘴里涌出,浸透白衣。
哭喊声中,秦王府的太监捧着地契和大氅亲自送还。
沈大人不得不停下家法棍,毕恭毕敬迎接。
太监说,步摇秦王买单,这些东西都是珍贵之物,沈公子要好生保存。
末了,太监又提了一句,长街之事,错在太子,沈氏兄妹就事论理,沈大人何必动怒?知道沈大人家教严苛,特命奴才带了几位太医为沈公子医治。
他们的到来,终结了这一场闹剧。
沈鹤被人抬回房间,清洗伤口上药后,沈不弃才出现。
听太医说,都是皮外伤,休养半个月就好。
沈鹤道:”阿爹向来如此,你不必挂在心上。“
沈不弃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
沈鹤疑惑。
沈不弃道:“这就说明在阿爹阿娘眼中,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大人和夫人相视一笑。
两人走远后,夫人才轻轻锤了沈大人一拳,“让你打没让你下死手啊!”
“心疼儿子了?”沈大人将夫人搂在怀里,“若是打在念念身上,啧啧……你还当真与我和离啊?”
沈大人却道:“秦王素来深居简出,怎么突然对念念如此上心?”
沈夫人道:“他不会看上我们念念了吧?!”
沈大人捻着胡须,道:“有可能!”
沈夫人道:“我们念念在外吃了很多苦,别说秦王,便是皇帝封她做皇后,老娘也不愿意!”
这话被屋顶上的黑衣人听了去,半盏茶后原封不动的传到了东宫。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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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我在,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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