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娶！”姜淮忽的从床边站起，高声驳斥。

小姜囡坐在母亲堂屋外，隔着一个扇形屏风的八仙桌旁的圆凳上吃板栗。板栗是糖炒的，尚有余温，甜香的气味勾着人的哈喇子，她伸长脖子往里头望，一边好奇里头发生什么事儿，一边把板栗皮咬得咯吱作响。

咔嚓咔嚓，她像一只小仓鼠，细细碎碎的浅黄色的板栗仁落了一地。

谢舒方才提出待她死后，要夫君另娶谢柔作为填房一事儿，她没想到姜淮的反应如此大。妻子死后，另娶填房不是常态吗？整个大魏朝的男儿都是这般！

寻常男儿，三妻四妾，反观姜淮身为汝国公，家里无妾无通房，闲暇时饭宴，同朝为官的同僚没少打趣他妻管严，姜淮含糊着便混过去了。

谢舒想起刚生延哥儿那会儿，自己主动给陪嫁丫鬟开脸，给常甫安置通房，翌日他便而把人遣去乡下庄子，隔年派人去问，才知道他又给人安排了一桩婚事，此后，谢舒再不提安置通房纳妾一事儿。

谢舒无神的双眼有些模糊，眼角湿润，她抬头看姜淮，姜淮呼哧呼哧的大口呼吸，双眼猩红，似乎被她气得不轻，她看着她的夫君，长身玉立，风华正茂，五官棱角分明，不说俊美如潘安，到底也是一表人才，较之年轻小伙又多了一份沉稳。

——君仍风华正茂，妾已如秋叶凋敝。

喉咙一阵痒，谢舒捂住嘴，咳了咳，手心湿润，少许殷红从指缝间倾泻出。

姜淮愣了一瞬间，声音轻颤的唤丫鬟，一边叫唤，一边扑上来拿帕子擦拭她嘴角的大片殷红。他从来不知道她病得这么重，征战沙场的铁血汉子瞬间红了眼。

脚步声匆匆，糖炒栗子掉在地上，她弯腰想捡起来，却看见丫鬟端着一盆盆染了血的血水出来，“娘亲”，姜囡害怕的叫唤一声，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迈着小短腿跑进去。

里边乱糟糟的一团，姜囡冲得急，差点儿撞翻一个端着水盆的丫鬟，丫鬟惊叫一声，引得在床榻边侍疾的姜淮的注意，他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一把抱起姜囡。回到拔步床边，他把姜囡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个儿的膝头。

“阿舒，囡姐儿来了。”

丫鬟收拾干净谢舒掌心的血迹，又给她净了面，此刻她躺平，身上盖着锦被，脸色苍白，一脸虚弱，连着呼吸都轻盈得让人难以听清。

谢舒听闻姜囡来了，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从被中伸手想要摸一摸姜囡，姜淮一把捉住她纤细的手腕，让她不那么费力的摸到姜囡的脸颊。姜囡的脸颊饱满圆润，像是丰盈水润的李子一般光滑。

姜囡恋恋不舍的蹭着母亲略微冰凉的手心，金豆子从眼角滴落，她哽咽道：“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囡姐儿，这是我的囡姐儿，她还这么小，我却等不到她及笄，再嫁人……

紧接着，谢舒的目光投向姜淮，这次她没亲昵的唤姜淮的表字，她说：“夫君，你便看在囡姐儿尚小的份上，需要一个母亲照顾的份上，怜惜妾身，疼惜囡姐儿……”她断断续续的说，说一句停顿好一会儿。

姜囡在一旁无助的哭泣，她好害怕，害怕娘亲离开她。

“阿舒，你又是何必呢。”何必硬要他娶那啥劳子的谢柔，他半点印象都没有的女人，听说还是个孀居的寡妇。

“夫君，”谢舒加重语气，道：“你便允了妾身最后一次。”

姜淮半阖眼，无奈的点头，如此，谢舒松了一口气，合上了眼。

“娘亲——”

“阿舒——”姜淮放姜囡下地，扑上来一把抱住谢舒，摇了摇，还没抢天哭地，谢舒便轻声道：“常甫，你是不是嫌我命太长。”

姜淮一愣，惊喜道：“阿舒，你没事？”

“我倦了，合个眼罢了。”谢舒半睁眼，瞪向姜囡，温声道：“囡囡，乖，别哭了，哭得为娘心疼。”

姜囡瞪大眼睛，惊得打了一个哭嗝，到底是止住了泪水，她破涕为笑，嚷道：“娘亲坏坏，吓了囡囡一跳。”

她五岁半了，在碧柳的言语中，明白了娘亲躺在床上每日里身子痛痛，一个不小心可能离开自己，去其他地方，不再见囡囡，不能陪自己一块儿吃好吃的！

闹了一通，谢舒也累了，姜淮见她一脸倦容，便抱起姜囡要出内堂，姜囡不满的挣扎着，一边挣扎一边小声说：“爹爹，我想陪着娘亲。”

“你娘亲累了，爹爹陪你玩，怎么样？”说着，点了点她的小鼻头。

姜囡往后躲闪着，一边躲闪一边撅着小嘴儿，娇娇的说：“那我要玩荡秋千，飞得高高的，还要吃山药糕，唔……糖蒸酥酪也要，还有糖葫芦，囡囡最爱吃糖葫芦了。”

“行，都行。”

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谢舒闭上眼，嘴角上扬，安心的歇息。

……

……

“跟着我干什么，离我远一点。”姜邵安扭过头，恶狠狠的对身后的人儿说。

寂秋止住步子，踌躇着，不敢向前。

等姜邵安再往前走，姜寂秋又跟了上来。

“我说你烦不烦，”姜邵安没回头，不满的说：“别以为来我家小住几天，同我说了几句话，抓了我的把柄，便误以为我与你关系好，能和你一块儿玩。”

二太太怕他寂寞，想他母亲重病，无暇照顾他，二太太便做主让寂秋与他一块儿玩耍。

他不满的抱怨着，身后的人儿始终没出声，他止住步子，身后的人儿没注意，一把撞在了他的后背，听见娇呼一声，他转过身，拉扯了她一把，没想到，她跌入了他的怀中。

这天，天空罕见的响晴，微醺的日头照在人身上，晒得人身子暖洋洋的。

姜邵安低头看了一眼比他矮半个个头的人，她拥有一头乌黑的青丝，她的皮肤似是琉璃，瓷白瓷白的，通透得可以看见细小绒毛下的血管，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两人的眼神交汇上，姜邵安眼疾手快，反手推开了她。

寂秋吃痛，疾呼一声，被对方推到在地。

“谁叫你撞上来，不长眼的东西！”姜邵安骂了一声，匆匆跑开了，无人看见他微红的耳尖。

寂秋低下头，贝齿咬着下唇瓣，眼里包了包泪，暗付：总有一天，她要成为这府邸的正经主子，要姜安仁对她百般讨好……

“爹爹，再高点。”一墙之隔，姜囡坐在秋千上，秋千被姜淮荡得高高的，她也因此见了二哥和寂秋表姐之间发生的小摩擦。

“再高点！嗷~”她荡到了半空中，又伸长脖子，想看清假山廊下发生的事儿。

日光洒下，暖意笼罩在她小小的身上，她似轻盈的鸟儿，随风疾驰，府内的花草树木在她眼中变小，再恢复原貌，她看见寂秋表姐一直跟着二哥，看见二哥同她说话，看见二哥和她拉扯，再看见二哥和她亲亲密密，最后推开她，跑掉了……

她有些疑惑，有些生气表姐缠着二哥，但在天上飞一般的感觉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悦耳银铃洒在汝国公府，仿佛近几日的阴霾散去，这座府邸又恢复生机。

底下推着她的姜淮也应声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