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夜

在这个四月里,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造访了那间位于日落峡谷的木屋。

一位已经远近闻名的占卜师小姐带着她心爱的翠色水晶球。她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草叶子,同时也坐在鱼骨风铃下等待她要等的人经过门前。

一个委托带来了这次的相遇。

米拉贝尔需要一些【魂灯】去完成她的神秘委托——去接回云海之上迷失的灵魂。她十分肯定,自己能够在博尔莱斯这里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

但博尔莱斯其实根本不知道魂灯是什么……这件东西在他这里甚至算得上是闻所未闻,毫无印象。

“为什么不呢?”米拉贝尔信誓旦旦地说,“它就在那里,你只要翻开书,打开封面,你就能找到它。”

它就在那里,是的,属于【魂灯】的配方就在第五十七页。如此靠前的页数意味着它的制作难度并不令人头疼,然而,魂灯的配方比起其它药剂来…就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古怪。

潦草,简略,模棱两可,一份语意模糊的草稿。

它就像博尔莱斯曾经在母亲的房间里捡起来的那些手稿一样,像是这样的零散草稿,恐怕只有书写者本人才知道其中的思路和困惑。

举个例子,就像是一篇日记,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捡到了一颗白色鹅卵石,好开心。】

但为什么会因为一颗石头而开心?它很漂亮?是要用它去做什么?还是因为在捡起这颗石头时,还遇见了其他的事?

只有亲手写下这句话的人才能知道文字背后的答案。

因为文字只是思想的一部分。

它记录,它表达。

但无论多冗长的描述,它也最多只能写出此刻十分之七的念头,余下的三分只能存在于书写者的记忆里,随时间流逝而忘却或愈发清晰。

这张简略的配方也省去了很多东西,那些书写者认为理所应当的地方全都一笔带过了,毕竟……不会有人特意对自己的常识进行注释。

……

但魂灯最后还是顺利地做出来了。

博尔莱斯知道成功的原因:因为它真的并不复杂,制作它只需要接骨木,白缬草,萤火虫以及一个满月。

大概是出于好奇心理,博尔莱斯决定和米拉贝尔一同前往委托者给予她的目的地——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与小精灵同行》的取材点:传说中云上的蒲公英海。

这一切都十分值得好奇。

原来故事中夜晚的蒲公英海指的是坠星平野漫天的萤火虫。

原来真的道路有通往云上。

当然,更值得好奇的其实应该是那位神秘委托者的身份,蒲公英海的位置,坠星平野的云上亡魂,这些都是委托者给予的信息……ta为什么要委托米拉贝尔去接回云上迷失的灵魂?这能给ta带来什么?

再或者…他,或她,ta给予了米拉贝尔什么,才使得十分怕麻烦的米拉贝尔接下这个麻烦的委托?

在博尔莱斯和米拉贝尔一同前往坠星平野的路上,米拉贝尔信誓旦旦地说等委托完成后就告诉他答案……结果博尔莱斯到现在也对此一无所知。

米拉贝尔像是完全忘记了约定。

她食言了。

或是一场玩笑、一个恶作剧,总之,她没有实现她答应过的事。

好吧,自己应该又被忽悠了——博尔莱斯只能清楚地知道这件事,这位擅长替人做决定的占卜师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回答这些问题。

但这段经历其实并不无聊,博尔莱斯觉得在这一次的决定上,和米拉贝尔同行不是一个坏选择。

在那个虫鸣花繁的春夜,云海之上的纯白色魂灵群就像是起舞的蒲公英,像萤火虫、像天上闪烁的星。

魂灯的光芒就如同扬起蒲公英的风,它悄然无声地唤醒了整个雾蒙蒙的云海。

米拉贝尔在风起的时候低声道:“根据传说,在抵达云上的蒲公英海时应该闭上眼睛许一个愿望……把愿望告诉蒲公英,它比流星还要守信。”

年轻的占卜师小姐在说出这话时的面色古怪极了,她几乎是用像是吃了臭烘烘的瘴萤一样的表情说出了这个类似遇见许愿池就应该投硬币的传说。

很难相信她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博尔莱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闭上眼,他只是望着那些闪烁的纯白光团。

莫名地,他很喜欢它们,像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阳光时的喜悦一样。

也许只是喜欢亮亮的东西?

博尔莱斯不太确定。随后他听见米拉贝尔告诉了蒲公英海,关于她的愿望——

“愿这一刻被我们永远铭记。”她说。

银白如月的少女闭着眼,脸上的表情近乎虔诚,兜帽下的银色发丝在蒲公英扬起的风中变得凌乱,风吹得帽檐的弦月吊坠当啷响。

愿这一刻被我们永远铭记。

愿蒲公英随风带来记忆的种子。

愿黎明终将到来,愿太阳永不西斜。

再睁开眼,米拉贝尔又恢复了那副神秘的,像是下一个瞬间就要开始忽悠人的神情。

这段不长不短、只占了她目前人生十五分之一的职业占卜生涯让米拉贝尔嘴角的弧度几乎变成习惯,最后聚成一张似悲悯、又似冷漠的笑脸。

和从前在家乡的生活都不同,她来到这里后见到了许多人,看到了许多事。比她从前见过的所有的一切加起来还要多。

在无尽的月光之中,背负着预知的少女已经见过了太多人,太多未来。米拉贝尔能清晰地感受到圆月的脚步已经因此变得越来越快,靠近,又靠近,和她的心跳同频的步伐。

但这正是她所追求的。

她要让死亡来得更加清楚些。

米拉贝尔很清楚,她想要从来都不是高塔之上的虚假安宁和那一圈以保护她为名义而设下的坚不可摧墙壁。

从生到死,日复一日的墙壁……那太寂寞。

也太不公平了。

是的,不公平,她觉得不公平。米拉贝尔还清晰地记得和姐姐的每一次见面、每一句对话。

它们在米拉贝尔的眼里格外清晰,那是她走在这个虚实交错的世界上所留下的痕迹,是已经不再变化的过去和真实,是栓住坠崖者的唯一绳索。

米拉贝尔清楚地记得姐姐为自己勾勒的每一寸世界。

也记得她和她注定背叛的爱。

一句话,又一句话,又见面一次,又带来了一件礼物,她又一次在自己眼前勾勒出一个鲜活的世界,有着被衣角绊倒的草叶子,有着飞鸟的柔软羽毛……她其实也想见到姐姐口中的蝴蝶,见到斑斓的世界。

她也梦想着有个地方……能让她像窗外的夜莺一样自由。

但她们正义凛然,她们从不在乎。

“永无行走大地之日,亡于高塔黑岩之上。”这就是女巫们替这个昭示着不详的孩子所决定的命运。

但是、但是有这么一天,鸟儿终于还是逃离这段宿命,就像是它飞出了笼子那样。

于是她就开始相信,她会一直飞下去。

*

博尔莱斯放下手中蘸着胡桃木墨水的羽毛笔,长时间的握笔和书写让手腕感到酸痛无比,他也终于补完了欠缺的日记,把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一切都补充在了那本厚重的笔记本上。

这一年多的日子貌似比他过去的十多年都要精彩。

好像每天都不一样,每一天都值得在日记里留下一行又一行文字。

但博尔莱斯却没怎么写下来,日记中全是类似【收获了一些蔷薇果】【去波希镇买了十六个面包,只花了2银。】【捡到了落日瘴菇,在研究它能做什么。】【和米拉贝尔一起出门一趟。】这样的一句话总结。

阿卡林反正是已经完全放弃挣扎了。

雇主给它的标准是不限制内容,但一篇日记至少整整齐齐地写满纸页的二分之一。

可自从戈露恩离开后,日记从二分之一变成了勉勉强强写一页纸的三分之一,再变成四分之一,再变……最后变成了每天一句话。

书灵心想:想开点吧,至少他最后还写了,这家伙在开始的两三天里可是一个字都不留的。

“为什么不爱写日记呢?”看着越来越短的日记,阿卡林在某一天早晨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它很久的问题。平心而论,书灵认为戈露恩安排的写作量是较为轻松的,这并不需要花很长时间,专心一点的话,最多七分钟就能写完,所以阿卡林很不能理解博尔莱斯抗拒的行为。

他明明可以坐下来连续看书三小时,也能为了等一个最佳煮药时间而熬一个通宵,却不愿意花七分钟去写一篇短日记!为什么呢,阿卡林不能理解。

“为什么要写日记呢?”博尔莱斯反问道。

“为了练练你的字!以及,为了记录,记录下时间。”阿卡林的回答十分迅速,“要知道,人的记忆在时间面前是一件很脆弱的东西,冲刷,冲刷,然后什么都不会剩下,所以一定要用写着过去的纸张接在下面。不然的话,人至少会弄丢五十年,他们会弄丢五十年他们觉得不重要的时间!”

博尔莱斯理所应当地答:“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阿卡林愣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博尔莱斯的答案,那大概是——假如一件事需要看见详细到半页纸的日记才能想起来,就证明它还不够重要,证明它只占了心里一块小到不起眼的地方,证明……它其实可以被遗弃掉,没有记录的必要。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需要日记也会记得的。

阿卡林对此并不认同,它并不看好人的记忆能力,人是健忘而善变的种族,他们甚至会遗忘昨日的自己,遗忘神明注视下的誓言和约定。

但这样一想,书灵便开始陷进了死胡同里:人的记忆为什么如此脆弱?那是天生的,他们抛弃冗杂,抛弃过去,从一个困住自己的圈走到另一个圈去,是他们选择忘记自己不重要的东西,就像三月兔一样,忘记得越多,灵魂就越轻盈,一圈一圈地上去,高高地飘在云上。

所以……好像的确没有写日记的必要,反正对于人而言,忘记才是常态,忘记之后,文字就只是冷冰冰的文字,他们自己都会感到纳闷和陌生——这真的是我经历过的事?我从前原来是这样想的?

到最后,这些文字会变成谁都看不懂的东西,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阿卡林被说服了。

于是双方都迎来了工作量骤减的舒服日子,阿卡林不再每天大呼小叫地催促博尔莱斯完成日记,博尔莱斯也少了每天都要记无意义的流水账的烦恼。

可惜,这样悠闲肆意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原因是出远门的母亲回家了。

她选在了二月的最后一天回家。

谈不上重逢的喜悦,因为妈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走装满偷懒罪证的日记……好吧,这原本就是妈妈的笔记。

上交了笔记本的博尔莱斯和阿卡林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女巫从后方逆着翻开书页——她貌似是在找一个被她不小心忘记的配方。

少年和书灵端着如出一辙的坐姿,双手放在膝盖上,埋头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表情看似坦荡无愧,实则满心都在竖起耳朵听戈露恩翻书的动静。

千万别看日记——!!

二者出发点不同,但诉求却相同。

因为他们的心虚是相等的。

戈露恩当然知道她的孩子都做了什么,从常理上来说,这是正常的。

第一次将所谓的自由给予给她的孩子,作为母亲,她理当放心不下…或者说,牵挂,母亲对孩子的牵挂。

所以她从没走远,也见证了孩子成长路上所见识的一切,关于这些,她全都清楚明白。

但戈露恩只是听着身旁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即使谁都没有说话——仅仅是那张脸上紧张的神情就已经叫她感到心情愉悦,于是女巫神情轻快,慢悠悠地翻着笔记。

在纸页翩跹中,她终于停在了其中一页上。

【迷路的黑鸟在云上化为迷雾,迷失的它们在雾中起舞翩翩。在没有灯的雾里,它们将永远迷失过去中。】

——纸上写着这样的字眼。

这段内容叫戈露恩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旧事,准确的说,是一些十分糟糕的过去,关于黑色的鸟儿,关于一场无休止的舞蹈。

关于迷失。

这一切都很糟糕,但那些起涌的坏情绪没有丝毫泄露出来,她仍然微笑从容,她从容地记下了这一页。

不需要漫长的漆黑之中的摸索,不需要耗费大量材料去做漫无目的试验,仅用一个拐弯抹角的委托,他们便得到了所需的东西。

魂灯。

一件足以养育一片树林的堆肥箱。

有了这个,他们所有人都可以省下许多时间和精力,不再需要依靠那些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游魂做成的劣质养料去施肥。另外,这也能减轻戈露恩身上的很多负担……就好像面对着一只胃口越来越大的宠物,它需要进食太多太多,主人总是会很伤脑筋的。

但魂灯正好可以解决口粮问题。

魂灯是个好东西,虽然这个好东西似乎正嘲讽着他们和他们的妄想——这渺小得如蝼蚁般的生命,竟也妄图逃离那道写自过去的未来。

在蝼蚁的世界里,所有的灯都该熄灭,都该在雾色弥漫中永远迷失。

这份隐隐约约的嘲讽叫戈露恩觉得有些不悦,但这还不足以叫她失去笑容。

在她的孩子面前,她只会给予笑容。

因为爱、因为血脉的相连。

永远?永远。

这个世界不可能存在这种东西,戈露恩十分确信这一点。

因为终点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伫立着,缄默无声,但所有一切在最终都会看见、世界将会看见。

戈露恩侧头看了两个心虚的小家伙一眼,她合上逆页的笔记,终于笑盈盈地翻开了前方那些日渐敷衍的日记。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孩子的服从性忽高忽低,常常需要纠正、时时刻刻都要纠正,扯紧绳子,注意项圈……当然,还有乖孩子应得的夸奖和甜枣。

最后,最后的最后,还是需要小心被咬到手掌。一定要记得,别再相信那颗缄默的心脏……永远都别信。

*

【魂灯:

以接骨木制作灯台,三角灯台效果最佳;使用壶花露水在树荫下浸泡处理白缬草的花茎,花茎在露水中褪色后可作为灯芯;碾磨萤火虫,以萤火虫黏液作为灯油,星萤效果最佳。

在满月夜里将它们拼接为灯盏。

迷路的黑鸟在云上化为迷雾,迷失的它们在雾中起舞翩翩。

在没有灯的雾中,它们将永远迷失过去。

注:吸引并储存游离的灵魂,它们将变成追逐灯光的萤火虫,但请记得在天亮前将它们送去正确的未来中。】

——来自不知名的笔记。

哎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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