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双睛在瞳

陆吾化为少年模样,云气织成的衣摆一扬,在流淌的星河中一礼道:“王母!”

那生着无数透明枝桠的天柱中,纤纤玉手冲着褚凰轻轻一点,环佩轻撞,褚凰失神间,已到了盘旋着浮雕的天柱跟前。

透过天柱的玉色,褚凰见到了近在咫尺的王母真身,她的面貌与虚像如出一辙,也戴着银胜,银胜两端垂下日月,如一对耳铛。灵动的飞天髻上缀着点点露珠,每一颗都映照着她的笑颜。那笑,并非如她顶天立地的法象般,带着神性的俯视和高不可攀,而是流淌着灵动的温柔。王母脚下踏着的一朵九瓣青莲,在褚凰接近时,忽而舒展开,化出点点亮光,穿过天柱,如萤火般萦绕在褚凰周围,打量着他。

王母隔着玉制的天柱望着褚凰,像端详迷途知返的幼童:“饮了琼膏,又吃了青鸟,难怪生出慧心。”

萤火刹那间将惊慌失措的褚凰捕获,褚凰的眼前为夜色笼罩,这才在黑暗中照见自己最隐秘的记忆。那夜,他趁着昆仑睡去,睁开了金色的眼,俯冲而下,一口一个,囫囵吞枣般将白日起舞的得意身影都吃进肚里,炼化他们的内丹,再餍足睡去。那是他热衷于吞噬杀戮的本性,它因惧怕这本性,醒来便忘了,仍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王母似乎并未怪罪于他。

“这河图洛书,在天为相,在地成形,竟算不出你命数。”言语间,周遭星辰凝练出八道围绕着玉柱的高耸入云的宫门,八道宫门的匾额上都题了字。

“你的灵台之上空无一物,却又是个变数。或入得人间,方能心生怜悯,知轮回之苦,窥破浮世虚相,重塑世间清明。”

王母话音方落,莲台幻化出的光芒便如雨落下,点点涟漪在褚凰脚下铺了八条通往八门的路;任凭他挑选。去人间,是灵兽的殊荣,若被委以重任,拯救苍生,得一方供奉,也可成仙成神,跳脱轮回之苦。

褚凰却不动作,直至八扇门再次散落成星辰,他仍以凤凰之躯垂首栖在原地。王母见如此,并未责备他,只是借着点点光亮,轻抚他未褪去的绒毛。

自此,褚凰便以雏鸟形态,白日领着凤鸟们觅食,争夺领地,繁衍生息,夜间来到神殿,与其余灵兽一同于莲座下侍奉。除了玉膏,他不再进食旁的,忍着饥肠辘辘,只为能以幼兽之姿伴王母左右。他总是雏凰模样,凤凰一族又奉他为王,久而久之,也便被唤成了“褚凰”。

一日入夜,方从人间归来的陆吾终是忍无可忍地挡住了他去路:“你真以为这般能长久?”

褚凰不理会他,却被陆吾一口咬住细长的脖颈,瞬移至环绕昆仑的弱水前。“噗通”一声,褚凰被丢入水中。弱水没有浮力,即便是一片羽毛都会下沉。褚凰挣扎间已是被沉重却又澄清的水流捕获。他呛了好几口水,那水入得脏腑,浇灭了他灵丹上的火焰,使他痛不欲生,恍惚间,似被一大团阴影包裹,那怪物幽暗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线,像是时空的裂隙。不及多想,褚凰就被那阴影拍到了水底,依稀间见着个巨大的圆盘,机括声中上下两片错开,因此形成的暗流将他卷入漩涡,褚凰的灵体被吸入一面镜子,随后支离破碎。

直到穿越冗长的通道后,他的灵体才又合而为一,然而他先听到的便是耳畔由远及近的隆隆声。周遭的水已消失了,他身上的水珠也全都悬浮在了空中,然而原本能净化一切的祛尘风,已转为刺骨寒气,瑶池星河掀起百丈浊浪,鳛鱼、鲦鱼四散逃窜,却被浪头拍得晕头转向,好些在血水中苦苦挣扎,成群结队的飞鱼跃出水面却失了方向,撞向穹顶倒挂的红色冰棱,一同碎裂成了腥雨落下。

那笼罩在血雨中的玉柱,此时光华尽褪,其上的浮雕扭曲,人物都模糊了面目,狰狞如鬼魅,灵兽皆化作焦黑残骸,而天柱内的神祇也已被一团黑影包裹着。那受人间信仰供奉而成的顶天立地的法相,不多时便在剧烈震颤中轰然倒塌,颈间断裂开来,睁着眼的头颅砸在神殿上,砖瓦飞溅,而那些灵兽们依旧无知无觉地围绕着碎裂的法相飞舞着,直到下一瞬齐齐枯萎凋谢,化为灰烬。

昆仑自中心开始塌陷,弱水倒灌,淹没了神殿,阎火燃于其上,片刻便烧到褚凰跟前。褚凰的灵体被烧成灰烬,卷入身后漩涡,等回过神来时,又猛呛了几口水,直到被先前的阴影盘着托举出水面,拍到岸上。

褚凰浑身湿透,只觉得千斤重,趴在地上缓了好半天抬头,就见陆吾收了双翼落在他跟前道:“水底托举昆仑的法器,顺转窥天机,逆转接来路。你方才所见,便是千年后的景象——天柱碎裂,昆仑覆灭,王母将遣散座下灵兽,耗尽灵力续人间一时灯火。”

褚凰惊魂未定,耷拉着湿漉漉的脑袋不可置信道:“王母是至妙之气所化,又怎会……?”

“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能预知灾祸,于是人间以讹传讹,道王母是瘟神,因果倒错。”陆吾沉声道,“于千年后,再无人供奉王母,失了信仰,真神也将灵力衰微,无力回天。”

“可我去下界,又能做什么?”褚凰知陆吾目的。

“教化民众,辅佐天子,若人间千年后仍海清河晏,不坠信仰,一切便还有转机。”陆吾一身白毛,像是被覆了薄雪,眼中也凝了冰霜道,“王母不愿勉强你,但也唯有你,能重生于烈火,颠倒生死二门,逆转乾坤。”

于是,褚凰领着凤鸟一族下凡,托梦于诸侯,教其食凤凰卵而生子,奉天命伐罪,更迭朝代,革新气象,定都于亳。凤凰自此被奉为商人先祖,临世则风调雨顺。可未逾百年,商人便自称天子,道无需庇佑,自此礼崩乐坏,战火连绵。褚凰便退而求其次,与族人一同衔来昆仑仙草,化形于人间救治百姓,再显形离去,称是王母座下灵兽,王母便自战火中受民间供奉。

百年之后,褚凰复命回昆仑,只见王母法相因着香火供奉更为宏伟,立于其下,竟是一眼望不到那垂怜众生的眉眼。乌泱泱的灵兽,围绕着王母不知疲倦地飞舞、游走着,像是驱不散的阴云。

褚凰一扭头,入得神殿,他瞥见自己于倒挂海水中的倒影,此时,他已能化形,长发及地、红衣胜火,人间有窥见他真容的,都道他是救苦救难的神,可他未曾对他们心生怜悯,人间因贪得无厌、一己私欲而起的纷争,即便生灵涂炭,也只会令他眼前浮现昆仑灵兽互相吞噬的情形。

远望,立于中央的天柱前,已围了好些灵兽,许多是褚凰未曾见过的,人间百年,昆仑百日,这百日间,又生出无数能供奉于王母座下的灵兽,他们与殿外那些围绕着法相奔走的,又有何区别?

脚下,是如棋盘纵横的洛书,头顶,是借由星辰不断推衍的河图。褚凰的步子慢了下来,他每走一步,都在星河中荡出涟漪,渐渐扩散开去,最终归于虚无。

王母并未留意远处的他,正和颜悦色地垂听同样回昆仑复命的灵兽们,道人间种种。褚凰望向王母身后,如今他已能透过虚妄见得实相,故而,他瞧见王母的脊背,生出一根根玉色的枝丫,它们透过天柱,延伸到穹顶,破土而出,挺拔成一棵棵高耸入云的玉树。

每过三日,那最高的枝头便会结出凝脂美玉,喂养有幸来此的灵兽。

褚凰心魂俱震,不禁干呕起来,原来所谓开化,不过是分食神力,敲骨吸髓。

他奔出神殿,跃入弱水,又穿过托举着昆仑的法器去见千年后的情形,那毁天灭地的末世之景,竟并未有分毫改变,只是这一回,褚凰迫使自己去瞧那神殿倾塌间,天柱里的惨烈——穿透天柱的玉色枝桠,此时,已分出一根根尖刃,扎入被困于玉柱中的身影,垂死挣扎地吸食着她的灵气,来供养破土而出在昆仑地面的玉树。下一瞬就要化为灰烬的灵兽们,即便透过破败的神殿见着了供养着玉树根系的真神,也血红了一双求生的眼,贪婪地吸食着琼膏。它们与匍匐于地,信仰着任何能教他们活命的神祇的流民无异,与借由生祭以抵消天谴,祈求千秋万代的朝臣天子无异。

日月相和,魔火丛生,蓝焰燃尽眼前虚像,沸腾了弱水。

人首蛇身的猰貐被烧得蛇尾焦黑,苟延残喘地爬到岸上,回首,便见着一只火凤冲出水面。

他敛了火焰化形,赤足踏在弱水之上,一步一朵盛开的火莲。手中光芒散去,捧着的,竟是被炼化成巴掌大的原本托举着昆仑的法器。

他双瞳在睛,阴阳双生,将法器抛入虚空,割裂了晨昏。

法器底部的铜镜,翻转一周便成了两面,双镜相对,映照出无数个火红的身影。镜中人皆抬头望向那俯瞰众生的唯一神祇。

真圣消亡,万灵得存。

那倘若,他教万灵消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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