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酥,漫过青瓦白墙,檐角垂珠串串,敲碎一池春寒;近处新柳垂丝,田埂上,牧童短笛声碎,惊起三两黄鹂。
暮色四合时,雨渐收了势。炊烟与山雾融作一片,袅袅漫过竹篱茅舍。
忽闻得车辙辘辘,原是采药人的马车碾过青石路,车上竹篓堆叠如山,皆是送往京城的珍稀药草。
那京城郑家,乃药商魁首,家主郑云明有一嫡女,名唤佩兰。传闻生得眉如远山目含星,更兼精通岐黄之术,民间皆称“药姑”。后嫁入昭武李氏侯府为夫人,自此深宅锁春,再无音讯传于市井。
郑云明无子,便收有一徒。
此子原是乡野儿郎,十岁便入郑家学医,悬壶济世之心甚笃。学成后与郑家庶女秀兰结发为夫妻,归隐乡野,悬壶济世,与百姓亲如一家。
奈何天妒良缘,夫妇二人早早便离世,家徒四壁,唯余一女,眉眼间承了父母温润,却自幼尝尽人间辛酸。
这日恰逢十九,李府角门前的青石板上,李家嬷嬷手持告示,引得一群妇人围拢。
前头已蹲着七八个裹头巾的,正踮脚念道:“诚聘伶俐丫鬟数名,供吃住,须眉清目秀,手脚勤快……”话音未落,忽见人群攒动。
欧阳蓁挤开众人往前去,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此乃她踏入这繁华京都的第五日,初来时囊中那点盘缠已所剩无几。若今日再寻不得一门能长久安身的差事,怕是要饿死在这朱门高筑的街头了。
辰时三刻,两扇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几名小厮在台阶下列成两排,管家李福跨过门槛,道:“都排好了!报上姓名籍贯,有荐书的站左边,没门路的站右边!”
欧阳蓁看了看两边队伍,略作思索,最后拿着包裹站到了右边。
站在她旁边的那人是个朴实姑娘,见她便微微侧身,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听俺娘说,这李府的月钱顶得上别家三月呢。今日这一招人,几乎全京城人家有适龄的女儿都巴巴地赶来了。”
欧阳蓁静立一旁凝听,未发一言,唯以温婉笑意相待。
她早有耳闻这李府素以豪奢慷慨著称,故而事先已做足了周全的准备。
尤为重要的是,李府招募下人,不问出身贵贱,不论家世显赫与否,皆赋予平等之机缘得以踏入府门。而那荐书之上,所重者亦非门第,乃在个人才干与过往履历,曾于何处任职,担当何职,皆为考量之要。
不多时,三十七个少女已将院里挤得满满当当。
管事嬷嬷目光丈量着每一个人:“非灾区之女、非戏班之人,此乃府里选丫鬟的规矩,尔等须谨记。现在,且按照顺序,一一报上籍贯和姓名。”
见那嬷嬷威势赫赫逼人,前排数名少女皆惊惶失色,纷纷踉跄后退,霎时间,欧阳蓁竟无端被推至了队首,成了那领头之人。
“你叫何名?哪方人士?”嬷嬷目光径直落于欧阳蓁身上,周遭少女皆觉寒意侵身,不禁纷纷缩颈垂首。
“小女是白鹭乡人士,复姓欧阳,单名一个蓁字。”欧阳蓁仪态端方,浅浅行了一礼,唇畔轻漾起一抹微笑。
嬷嬷轻轻抬眸,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欧阳蓁生得一双圆而微翘的明眸,眼尾天然地带着三分笑意,那瞳仁黑得透亮,嘴角微微上扬。她的头发□□练地挽起,几缕碎发自然地垂落在脸颊旁,更添几分温婉,整个人显得落落大方。
瞧罢,那嬷嬷神色间颇为满意,遂又唤道:“将手伸来,我且看看。”
欧阳蓁闻此面容微滞,眸间略有波动,然不过刹那便又敛去了异色,复归平静。
她依着嬷嬷吩咐,徐徐伸出双手。
嬷嬷目光落于那双手上,神色刹那间丕变。
但见这双手竟布满层层茧子,指节之处尚有几道狰狞疤痕,皮肉褶皱尽显沧桑粗粝之态。
“此手……观其形貌,实难近身妥帖伺候主子,恐老太太见之定会心生嫌恶。”嬷嬷面沉似水,徐徐沉声道。
闻此一言,在场数名少女皆面露惶恐之色,纷纷低头审视起自己的双手,似惧那嬷嬷的苛责落于己身。
“小女子自幼便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所行之事皆为粗鄙之活,无暇顾及自身保养,故而双手形貌不甚娇美。然小女子手脚极为利落,学事亦快,定不会为府上增添半分麻烦,还望嬷嬷垂怜,赐小女子一个机会。”欧阳蓁神色镇定,言辞恳切地解释道。
那嬷嬷听闻,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游走,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姑娘自有一番质朴之气,各项条件瞧着倒都合了老夫人的心意。若就此将她打发回去,着实是可惜了些。
沉吟片刻,嬷嬷终是抬手,唤来身旁的下人,吩咐道:“先将她带进去罢。待老太太亲自过目,再做定夺。”
欧阳蓁心中暗喜,然面上仍保持着恭敬之态,不敢有丝毫懈怠。
此前她曾寻了几家,那些嬷嬷皆因她出身微寒便将她筛落,连与主家见面的机会都未曾给予。如今竟能得此良机,她自当倍加珍惜。
随后,她跟着领事的,还有其余几位入选的少女,缓缓走进了府中。
这李府内,当真是气派非凡,皆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
昭武侯府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不远处便是皇城,周边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李府家主祖上乃是朝中重臣,随皇帝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家族地位显赫一时。现任家主李劭,为从五品卫镇抚,虽官职不算极高,但在京城中亦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即便只是做个粗使丫鬟,也能沾沾福气。
但这李劭平常少许过问府中杂事,像招下人这些事情都是由李老夫人定夺。
行至后堂,但见堂内静谧清幽。领事之人止步转身面向众人,道:“尔等且在此稍候片刻,一会儿老太太房中的陈嬷嬷自会前来接应。”
众人皆微微颔首,以示知晓。
此番李府招揽丫鬟也是老太太的主意。恰逢前些时日,李劭的妾室白氏刚诞下一子,老太太又偶感风寒,身体抱恙,府中诸多事务繁杂,人手顿感不足。
几人置身其中,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着,一时竟出了神。
忽地,一女声在耳边炸响:“成何体统?如此肆意张望,毫无规矩可言!”
众人皆是一惊,忙不迭地躬身道歉。
此人想必便是老夫人房中的陈嬷嬷了。
只见陈嬷嬷面色阴沉,扫视众人一圈后,冷冷道:“老太太此刻正在屋内歇息,一会儿见了老太太,得恭恭敬敬地问好。老太太向来最烦那些不知礼数、莽撞行事之人,你们若不想被赶出去,便都给我放规矩些!”
少女们皆忙不迭地点头称是,随后,在陈嬷嬷的带领下进入堂屋。
只见榻上歪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婆婆,身形微丰却不显臃肿,银发绾成个圆润的盘髻,只插着支玉簪,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身着一袭华丽的锦袍,身旁的丫鬟正轻柔地为她捶着背。这老太太见了众人,微微抬手招了招,手上佩戴的金银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陈嬷嬷忙上前一步,躬身道:“老太太,外头先挑来了些丫鬟,您过个目,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李老夫人摩挲着手中那串圆润的菩提子,缓缓扫视着众人,厅内一时寂静无声。
“你叫何名啊?”李老夫人轻点右侧的少女。
那少女本就有些胆怯,听闻此言,身子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来,身子也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回……回老夫人,小女……”她声音细若蚊蝇,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
怎料老夫人没等她说完,便先笑了起来,道:“怎了,我又不会把你吃了,这般胆怯,如何能担得起府中的差事。”说罢,便给陈嬷嬷使了个眼色。
陈嬷嬷会意,上前一步对着那少女道:“跟我来吧。”说罢,便带着那人离开了。
一边的欧阳蓁见状,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你呢。”正出神间,老夫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欧阳蓁忙镇定下来,道:“小女欧阳蓁,白鹭乡人士。”
老夫人微微点头,上下打量着她,点头道:“模样倒是乖巧,白鹭乡离此千里之遥,你独自来京城,倒是能吃苦。”
说罢,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欧阳蓁交叠的双手上,问道:“会做什么?”
“小女什么活都会干些。”欧阳蓁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听闻老夫人近些日子头疼脑热,小女也认得些草药,懂些药法。”
此言一出,满厅皆惊。
但欧阳蓁所言也确实真切,她身为草泽医人的女儿,打记事起便跟着双亲走乡串镇、行医卖药,自然也明白些药理。
“哦?你倒会打听消息。”老夫人将手中的菩提子轻轻搁在案上,表情变得饶有兴致,“我近日确是睡不安稳。”
欧阳蓁顺势道:“小女见老夫人眼下青影,又闻得您房中点着安神的柏子香,却混着一丝苦艾味。苦艾虽能驱虫,却性燥,与柏子相冲,恐原因是出在了这里。”
陈嬷嬷脸色骤变,正要呵斥,却见老夫人抬手,止住了她。
“你还懂香?”
“小女只是略知些皮毛。”欧阳蓁摇头,神色坦然,“只是家父家母为乡野药人,小女自幼随他们摘药,家父家母教了些草木相生相克之理。”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她开口道:“过来。”
欧阳蓁心中一紧,忙上前两步,在老夫人脚前一尺处站定,不知接下来会如何发落。
“手拿出来我看看。”
欧阳蓁额头间冒出冷汗,一边缓缓展开双手。
老夫人看了眼她皱巴巴的双手,上面布满了茧子和伤痕,粗糙不堪。
欧阳蓁原以为老夫人真的会嫌,然而对方却点了点头,道:“倒是个实诚人。”
说罢,她重新倚回椅背,道:“你可通诗书?”
还未反应过来的欧阳蓁心又提了起来。
自双亲离世,家道便一落千丈。家中往昔那盈架累箧的书本典籍皆被无情变卖,换作寥寥钱财聊以度日。
什么诗书传家、什么文墨风雅,在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都成了虚头巴脑的东西。如今,能得一碗粗食填饱这身躯,苟全性命便已是奢望,又何谈那风雅的诗书之事?
“小女……只识几个字。”欧阳蓁犹豫片刻,突然灵机一动,道,“但小女记得女子立世,不在书,在心,心正了,路便正。”
老夫人看着她,眸光微动。
“留下吧。”
陈嬷嬷一怔:“老太太,这……”
老夫人打断她的话:“我瞧着她顺眼。我这房内多个会识香药的也好。”
欧阳蓁猛地抬头,又慌忙低下头去,心中暗喜。
她忙下拜道:“谢老夫人。”
“只是我房内的丫鬟都得会些诗书,你今后在我这也不例外,今后我会让阿竹监督你。”老夫人指了指身边叫阿竹的丫鬟,补充道。
说罢便不再看她,只对陈嬷嬷道:“其余的,分到各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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