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初一(3)

众人移步至廊庑之下,转角之处三架香炉青烟袅袅,庖人正调制着蒲酒。

郑夫人早已携着众女眷在此恭候多时,待下人们恭敬地伺候长辈们一一入座,欧阳蓁亦回到姜姨娘身旁,于屏风之后次桌之处静候宴席开启。

老夫人端然正坐于主桌中央,李劭夫妇与李勍夫妇分左右而列,李君坔与李君垚身为两家之长子,各傍于两位夫人身畔,李君垣则紧挨着李君坔落座,最小的君培少爷还被奶娘抱着。

一道道珍馐佳肴次第呈上,琳琅满目,香气氤氲满堂。

李劭特邀京城名班设台唱戏,一时热闹非凡,欢声笑语盈室。

欧阳蓁与诸姨娘、小姐的侍婢,皆立于自家主子身侧。

此桌上,除却昭武侯府内诸位姨娘小姐外,尚有李勍的二位妾室刘氏与金氏,身旁坐着两位庶出的小姐李令情与李令悦。

席间,李令悦是年纪最小的那个,瞧着模样比李令怜还要小个两三岁。她乖巧地窝在母亲金氏的腿上,小手伸得直直的,想要去抓那桌上的碗筷。

上菜的厨役嘴里喊着肉咸豉,炙金铃脆,炖羊蹄什么的,一道道皆是欧阳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山珍海馐,正满目地陈列在案。

姜姨娘夹起片蒸菜细品慢咽,但菜肴中的油腻让她不适,只吃了几小口便悄然放下筷子。

众人边享用着菜肴,边絮絮闲话着家中琐碎之事。

周姨娘先关切问道:“姜妹妹,近日换季,身子可还爽利?”

“承蒙姐姐挂念,较前些时日,已觉舒泰许多。”

苏姨娘亦附和道:“近些天老落雨,姐姐可得注意着点。”

这会儿,白姨娘突然举起酒杯,朝着姜姨娘浅笑言道:“姜妹妹,姐姐这厢敬你一杯。”

姜姨娘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旋即伸出手欲拿起酒杯。

身后的欧阳蓁见状,上前轻按住了姜姨娘的手,将其止住。

随后,她转身拿起一旁泡制的香茶,斟满一杯,而后带着几分歉意道:“白姨娘,我家姨娘近日身子不适,尚不能饮酒,便以这菖蒲茶代酒,还望您体谅。”

姜姨娘见此便含笑接话道:“是了,今年这酒酿得甘美,只可惜我身子弱,吃不得酒荤,只能闻香了。”

白姨娘眸中波澜未起,亦不多言,随后举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旋即抬手作请势。

姜姨娘亦端起茶盏,徐徐饮尽。

席间倏然静默下来,碗筷声窸窣可闻。李令怜捧着小碗由白姨娘布菜,李令悦则攀着金氏脖颈讨要桌间的甜羹。

余者皆抬首将目光流连于戏台。

此刻戏子正演着近年京城红得发紫的滑稽戏《换娇娥》。

但见那旦角扮作两个女郎,一个珠翠满头却举止粗鄙,一个荆钗布裙偏才情出众,原是两家错抱了婴孩,待及笄时方知身世。

那丑角扮的媒婆扯着嗓子喊,逗得隔座的老夫人拊掌大笑,指尖正点着台上的人。

姨娘桌上诸人受那笑声牵动,唇边亦浮起淡淡笑意,复又归于观戏的静默中。

老夫人喝得两颊飞红,眼波儿都蒙了层雾,由阿竹先扶着下了桌,到一旁屋内歇着去了。

厅里李劭与李勍正谈得兴起,李勍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倒在椅上。

两位夫人也凑趣:“咱们妇道人家只管听个热闹。”

稚子们早撑得肚儿滚圆,此刻便跳下桌来。

李令怜扯住李令情的绢袖,两个小丫头蹲在玉池边,将从桌上顺来的米糕掰碎了喂锦鲤。

小君培早睡得熟,奶娘在与李劭打过招呼后便抱走了。

余下三位少爷仍坐于桌上,酒杯已续过三巡。

桌上就数李君垣最不济事,两盏酒下肚就撑不住了。他歪在椅上,抬手遮着半张脸,想极力掩饰醉态,可那红晕早从脸颊烧到脖子根儿。

他将鬓边散落的碎发拢至红透的耳后,强撑着直起身来。

“垣哥儿这便醉倒了?”孙氏手轻点案几,笑着道,“快些起来,再陪你婶母饮一杯。”

李君坔见状忙举起酒杯解围道:“婶母容禀,君垣素来酒量浅,这杯由侄儿代饮。”

“谁要你替。”本意识不清的李君垣突然抬起头,按下了李君坔的手,随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对孙氏道,“我还能喝。”

“表兄且莫再强撑了。”李君垚的双颊也泛着淡淡醉意红晕,他手中轻挑着盘中那樱桃,语调悠悠道,“依我看,还是速唤小厮扶至厢房小憩为妙。若醉意难消,误了晚宴……可就太扫兴了。”

眼见着李君垣仰头又将那杯酒灌了下去,脖颈间的红似又深了几分,几乎要支撑不住再次歪倒。

似是恐席间失仪,本不语的李劭眉头微蹙开口道:“好了。”

见众人目光汇聚过来,他才继续道:“君垚说的在理。”

他目光扫过醉态明显的李君垣,又转向一直安坐在身边的李勍,语气和缓了些:“你们一家子一路劳顿,今早又早起祭祖,到现在想必也乏了。我让人收拾几处厢房,给你们备着午后歇晌解乏。”

他说完,便直接扬声吩咐道:“时候不早了,都收拾一下,这就散宴。”

座席上的众人也都有了松动。郑夫人也顺势温言道:“老爷说的是,咱们姊妹们也该歇歇了。各房的都散了,领上姑娘们,回院里好生歇息吧。”

她目光在次桌上掠过:“诸位妹妹、丫头也请自便回房,若有需要,只管差人告诉我院里的管事妈妈们。”

郑夫人话音刚落,几位嬷嬷丫鬟便低声恭敬地引着自家主子离席。

一时间,环佩轻响,刚才还热闹拥挤的厅堂顿时人影疏落起来。

管家李福对众仆役道:“将杯盘食案收拾干净,垫席软垫一应更换新的,动作仔细些。”

仆役们得了指令,开始收拾残羹冷炙,撤换下狼藉的杯盘和沾染了酒渍的坐垫席面。

李君垚看着这阵势,自己懒洋洋地扶着桌沿起身,洋洋洒洒地跟着李勍离去了。

李君坔则是想扶住身边那个几乎要在椅子上滑下去的人。

可还没等他手碰到衣袖,本已醉得七荤八素的李君垣竟又挣扎着抬起了头,脸颊和耳根的红晕烫得很,眼神发直地低嚷了一句:

“…别碰我……”

话未说完,却被一个踉跄打断,若非李君坔及时架住他的胳膊,恐怕真要摔了。

他强撑着的那点清明终于被这剧烈的动作彻底打散,身体完全软了力道,额头散落的碎发再次不听话地垂落下来,覆住了一双紧闭的醉眼。

李君坔暗自叹了口气,小心地将他沉重的身体架稳。

行至中途,李君坔偶一抬眸,像是见肩上人一副要吐了的样子,赶忙将他安顿在廊下鹅颈椅坐下。

“我且去为你取一碗醒酒茶来。”

言罢,他转身即去,唯留李君垣一人强自支撑着身子倚靠于廊柱上。

另一边廊庑间的人声渐次退去,仆役们悄然穿梭着撤换残酒冷炙。

欧阳蓁与查嬷嬷相伴于姜姨娘左右,姜姨娘此时面色不佳,轻声道:“我这胃里涨得很。”

“莫不是骤然食了些油腻,脾胃难消了?”查嬷嬷焦急道。

欧阳蓁闻之,忙应道:“我去向他们讨些陈皮来。查嬷嬷您先扶着姨娘回院歇息,我取了即刻便来。”

循着旧径复返至廊下,欧阳蓁步履匆匆,袖口却猛地一沉。

“?!”

一只滚烫的手正死死攥住她的袖缘,力道大得让她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攫住了她的脚步。

欧阳蓁险些惊呼出声来,她本能地想将手抽回,却被那力道箍得更紧。

待看清那手的主人时,她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惊诧,随即被强压下去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取代。

李君垣?

空气凝固了刹那。

李君垣半张脸依旧埋在自己臂弯里,只露出烧得通红的耳朵尖和攥紧她衣袖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他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凭着一点残存的蛮力扣住她。

尴尬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在欧阳蓁心头盘旋。

她定了定神,用力挣了一下手腕,清凌凌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冷硬道:“二少爷,请放手,醉了就请回房歇去。”

李君垣听到她的声音后也抬头。

他眼神涣散,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她。

“…谁醉了?”他喉间溢出含混不清的嘟囔,鼻音浓重,“你算什么……就敢看……我的笑话!”

他嘴里说着硬气话,手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依旧牢牢抓着那截衣袖,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在看清是她之后,指节攥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她会跑掉。

“……”

欧阳蓁被这醉态噎了一下。

看着他那副明明都快坐不直了还要梗着脖子嘴硬的样子,又想到这就还有事在身,一股邪火儿“蹭”地就窜了上来。

她索性也不挣扎了,微俯下身,一双冷到近乎刻薄的眸子直视着李君垣泛着水光的醉眼。

“呵,”她轻轻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开腔,“二少爷当然好得很,脸红成什么样了,坐也坐不稳还嚷着没醉,可不是‘好得很’么?”

她刻意模仿他之前的语调,字字清晰,“您现在这样子,奴婢哪敢看笑话?”

其实刚说完,欧阳蓁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说得太重了,对方再怎么讨人嫌,也毕竟还是堂堂二少爷,更何况还是自家姨娘的亲生儿子啊。

廊下的空气,在欧阳蓁那句的话落下后变得比先前更加凝滞。

欧阳蓁看着他一反常态的沉默,心头的不安迅速缠绕上来。

这太不像他了。

按照他那副性子,此刻不是应该跳起来指着她鼻子骂“刁奴”,或者更加刻薄地嘲讽回来吗?

怎么会……这般安静?

他那张总是带着别扭神情的脸埋得更深了,几乎完全隐没在臂弯的阴影里,只有红得滴血的耳朵露在外面。

欧阳蓁喉咙有些发紧,那股刚才窜上来的邪火早就被这诡异的沉默浇得连烟都不剩了。

她抿了抿唇,终究是下定了决心——罢了,终归是自己以下犯上了。

她试探性地弯下腰,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是羞恼?是愠怒?还是……真的被她的话伤到了?

“二少……”

她话还没说完……

方才还纹丝不动的李君垣身体猛地一抽,随即,欧阳蓁嗅到了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味。

“呕——”

一切发生得让欧阳蓁完全来不及反应。

只觉得一片温热、散发着浓烈刺鼻酒气的东西淋了她半边身子,褶裙瞬间一片狼藉。

…………

欧阳蓁身体瞬间僵直,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今早才换上的褶裙。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无法遏制的巨大恶心感和滔天的怒火几乎是同时在她身体里炸开。

“嗡”的一声,气血瞬间冲上头顶。

方才那股子歉意瞬间被焚成灰烬,只剩下恨不得立刻、马上、彻底毁灭眼前这个罪魁祸首的狂暴念头。

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细白的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才勉强压住那股想把眼前醉鬼一把推下廊沿的冲动。

就在欧阳蓁站在原地,怒意在周身翻涌,几近喷薄而出时——

“欧阳姑娘?”

一道温和又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空气。

欧阳蓁仿若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满腔怒火登时熄了大半。

她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廊子那头,李君坔正端着碗站在那里,满脸错愕。

显然,眼前这“惨烈”的一幕被他尽收眼底——烂醉如泥伏在椅边的李君垣,以及裙摆被吐得一塌糊涂、满脸煞气的欧阳蓁。

李君坔脚步顿住,眼神在两人之间迅速扫过,片刻间,便已明悟此间事端。

他端着碗快步上前,先是看了一眼已经不省人事彻底晕死过去的李君垣,皱了皱眉,随即目光满是歉意地投向狼狈不堪的欧阳蓁。

“欧阳姑娘,你……你没事吧?”李君坔看着欧阳蓁惨不忍睹的衣衫,温雅的脸上难掩尴尬之色,“这……真是太对不住了,他醉狠了。”

欧阳蓁强自压下了沸腾的怒火。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

她甚至微微屈了屈膝,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硬邦邦地说道:

“大少爷不必介怀,奴婢……无事。”

她说着“无事”,眼神却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污秽,脸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语气转得愈发僵硬,

“二少爷要紧,他吐完了,怕是……睡沉了。还是烦请您赶紧扶他回房歇息吧,若再着了凉,倒是奴婢的罪过了。”

她语速迅疾且平稳,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当下她只想能逃离这让她极度难堪的地方。

更何况还在大少爷面前出了丑……

李君垣这个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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