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纳采

“蓁姑娘回来了?” 查嬷嬷立在廊下,见欧阳蓁裹着夜露匆匆步入小院,忙迎上前去,压低声音问,“老太太那头…可有说什么?”

“无事。”欧阳蓁步履未停,有问道,“姨娘如何了?”

“刚服了药,正要歇下。”

“且请姨娘稍待片刻。”行至房门前,欧阳蓁方停下,自袖中稳稳取出那枚如意扣。“二少爷托我将此物交予姨娘。”

查嬷嬷的目光瞬间钉在那枚如意扣上,半晌无言。

昏黄的灯笼光下站了良久,她才喟叹般低语:“垣少爷……他没一道来吧?”

欧阳蓁摇摇头。

查嬷嬷看了她一眼,无声地接过那枚如意扣,不再多言,转身悄然推门进了内室。

今夜阿竹忙着在老夫人跟前侍奉,欧阳蓁便不必去书斋习字。

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下房,并未立刻休息,就着桌上一点摇曳的灯火,铺开一方素宣。

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涌在脑中翻腾,她提笔蘸墨,思绪万千,不知不觉竟微微出了神。

窗外风吹过树梢,沙沙声扰乱了她的思绪。待回过神,垂眸一看,纸上已草草勾勒出那枚如意扣的模样。

欧阳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旋即归于一片冷寂。

她迅速将那张宣纸揉作一团,看也没看,便精准地掷入墙角的铜盆中。

搁下笔,她静静站起身,烛火映着她的侧脸。

她抬手按了按微微发酸的眉心。

是该歇下了。

静云居的灯火早在戌时便已熄下,潋竹苑的热闹却持续到了亥时方散。老夫人与众人谈兴正浓,倒是年幼的孩子们困了乏了喊着要睡,她才颇为不舍地遣散了众人。

初二便是付家纳采之日,清晨薄雾未散,檐角铜铃轻响。

李劭与郑夫人立于门下,亲自送别了李勍一行车驾。

马蹄声渐远,夫妇二人立在阶前,尚未得空返身,便见府中摈者步履匆匆而来,至近前躬身急报:

“禀老爷,夫人,门房来报,付家的车驾已驶入街口,约摸半盏茶的光景即到府门前!”

郑夫人闻言,下意识地抬手轻扶了扶鬓边那支步摇,她侧目看向身畔的李劭。

李劭面色沉静,眉宇间凝着一丝慎重。

他下颌微绷,只沉声吐出一个字:“备。”

府中诸人已心领神会,迅速各归其位。

郑夫人亦悄然抬袖,以袖掩唇,轻吸一缕清气。

晨风拂槛而过,更添几分凉意。

不过片刻,一行人马已显了形影。

当先是一辆四辕朱轮华盖大车,其后跟着数辆同样气派的马车,还有数名抬着礼盘的小厮。

行至府门前,车驾停稳。一位身着绛紫色缎面袄的妇人利落地下了车。

此人正是付家的官媒王氏,又称王婆子。她在京城官媒圈子里名声响亮,眼界极是刁钻。

这王婆子约莫五十上下,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支金簪,满面红光,眼尾微挑,透着几分精明。

此刻见了阶上静候的李劭夫妇,王婆子脸上立时堆满了笑意。

她快步上前,盈盈福身行礼,声音洪亮道:

“老奴王氏,给侯爷请安!给夫人请安!这大清早的,叨扰侯爷和夫人清净了!”

郑夫人笑意温婉,抬手虚扶:“王妈妈说的哪里话?这儿风冷,咱们且到堂中叙话。”

堂下,王婆子由管家李福引了进来。她身后,六个小厮正合力抬着三架礼盘,沉甸甸地陈列于堂中。

李劭端然正坐于主位,眉宇之间隐隐凝着一抹拘谨之色。郑夫人则静坐于侧畔,唇角微微上扬。

王婆子站定,未等李福通传,便已福下身子:“侯爷府邸门楣巍峨,气度非凡,能亲自登门,真是老奴前世修来的福分呐!”

李劭微微颔首,只沉声道:“王妈妈辛苦,一路奔波。赐座,看茶。”

一旁丫鬟连忙端上锦凳与香茗。

王婆子连声谢着“侯爷体恤”,却只屁股略沾了锦凳边沿。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从容道:“承蒙侯爷与夫人青眼,我家老爷、夫人及阖府上下,此番特命老奴执雁而来,更备下微薄之礼,万望侯爷、夫人笑纳,莫嫌简薄。”

她侧身指向身后那三架披红挂彩的礼盘,唱礼道:

“雁侣一双,清茶十六匣,佳酿二十坛,京式八大件、苏式细点共三十二匣,杭绸蜀锦共十六匹,赤金点翠头面一套、东珠耳坠一盒、嵌宝金钏一对、羊脂白玉镯一双……”

那礼单之上琳琅满目,所载之物皆为稀世之珍,远非寻常纳采规格所能比拟。

郑夫人听闻礼单,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神色。

她稳住心神,将心头起伏的波澜强自按下,言道:“王妈妈太客气了。付家老爷、夫人如此厚爱,倒叫我们受之有愧。付三少爷少年英才,能得此佳婿,亦是令惜的福分。”

王婆子立刻接话,语气更加热络:“哎哟哟,我的好夫人呐!您这话可折煞老奴了!我们三少爷,得知能与贵府大小姐结下姻缘,可是喜得一夜未眠呢!”

李劭听完礼单,眉宇间似乎更紧了几分。他端起茶杯,徐徐吹了吹沫,这才开口道:“付老爷与贵府心意,本侯收下了。”

“轩允之名,本侯亦有所耳闻。既是两家结好,望其将来,能修身持正,与令惜相敬如宾。”

“是是是!”王婆子忙不迭地躬身,笑得见牙不见眼,“侯爷教诲,奴婢一定一字不落地带到!我们付老爷和夫人也定当严加管束三少爷,让他好生敬重大小姐,孝顺侯爷夫人!这门亲事,定能顺顺当当!”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付老爷还说,待三少爷与大小姐成婚后,若侯爷有意,亦可引荐一二,多些照应。”

李劭闻言,眼神微动,却只是淡淡道:“如此,便多谢付老爷美意了。”

纳采之礼,至此礼成。

郑夫人温婉一笑,命人取来早已备下的回礼,交由王婆子带回付家。

王婆子接过回礼,更是千恩万谢,一迭声说着“再择吉日送过大聘”之类的喜庆话,便领着小厮们告退了。

李劭看着那些明晃晃的金玉绸缎,端起茶碗又呷了一口。

这些换取一位庶女的婚事,也算物有所值了。

郑夫人则缓缓起身,踱步至礼盘前,随手翻看了一下那些绫罗绸缎。

她转头看向李劭,轻声说道:“老爷,待那付家择了吉日,便和惜丫头说一声,让她准备准备。”

李劭闻言,略一颔首,目光并未从远处礼盘上移开。

片刻后,他终于转过身,唤道:“李福。”

李福应声从角落快步趋前,躬身垂手:“老爷。”

“去,”李劭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把大小姐请来。此事已定,总要亲自与她说上几句。”

“是,老爷。”李福连忙躬身领命,转身快步走出厅堂。

莲花池畔,早晨的阳光落在池边那个单薄的身影上。李令惜屈膝蹲着,目光失焦地投在满池斑斓的锦鲤之中。

那些锦鲤肥硕艳丽,拖着长长的纱鳍,悠哉地吞吐着水泡,搅动起圈圈涟漪。

一夜无眠让她的眼睑下泛着淡淡的青影,脸色在明媚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手中的帕子被无意识地绞得死紧。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急促。

是丫鬟冬菱。

“小姐!小姐!”冬菱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停在池边,“老爷和夫人在顺和堂等您!看样子是礼成事了,催您快些过去呢!”

李令惜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拔回思绪。

她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点了下头,然后在冬菱担忧的目光中,她撑了一下池沿石栏,站起身来。

阳光瞬间刺入眼中,让她微微眩晕,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她没有去看冬菱,只低声说:“走吧。”

踏进顺和堂高高的门槛时,那凝重的气氛便扑面而来,檀香味更浓了。

李令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梁,走到堂中。她低眉敛目,规规矩矩地福下身去,行了一礼。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她的声音还算平稳,只是尾音带着一丝轻颤。

李劭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片刻,那紧蹙的眉宇并未舒展。他端起手边温热的茶盏,并未饮用,徐徐开口:

“惜儿,付三郎你已知晓。付家在地方上颇有声望根基。你嫁过去,便是付家的人。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恪守本分,为我李府增光添彩。”

他的语气威严而刻板,“这门亲事乃两家之好,望你好自为之,莫负父母之心。”

李令惜只是更低地垂着头,盯着脚下应道:“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郑夫人随即起身,走到李令惜面前扶起她,放柔了声音道:

“惜儿,付家簪缨世胄,付三郎能入老太太与你父亲的眼,也必有其可取之处。为人妇当以柔顺贤惠为美,孝顺公婆,体恤夫君,夫妻同心。”

李令惜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维持着一丝清醒。她没有抬头,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眼底所有的波澜,只在郑夫人停顿的间隙,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女儿明白。”

李劭看着她低垂的头,皱了皱眉。

他放下始终未沾唇的茶盏,落在木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明白便好。”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算是作了结语,“你母亲会为你备办嫁妆,往后几日安心待在房内准备便是。无事便退下吧。”

“女儿告退。”

李令惜再次福身行礼,她转过身,动作有些慢。

跨过高高的门槛时,那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眼帘,激得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一阵尖锐的眩晕感袭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一直在门外等待的冬菱连忙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虚扶了一下:“小姐!”

李令惜没有看她,只是轻轻拂开了她的手:“走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顺和堂。

回廊曲折空无一人,只有她们细碎的脚步声。

冬菱紧跟在后面,看着李令惜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都揪紧了,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觉得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她只能加快脚步,跟得更紧些。

“咳——”

像是压抑到了极致,李令惜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原本苍白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紧接着又褪为一片死灰。她扶着石墙,身体随着咳嗽不住地颤抖。

“小姐!”冬菱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扶住她,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腔,“您怎么了?快顺顺气!快!”

李令惜咳得几乎喘不上气,许久,那阵撕扯般的咳嗽才渐渐平息。

她抬起头,眼角咳出了泪花,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虚脱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冬菱心疼极了,她的声音哽咽着:“您这是何苦呢?您心里难受,您哭出来也好啊!这般憋着……”

李令惜没有看冬菱,只是站直了身体,抹了抹眼角残余的泪水。

“无妨,回去吧。”

冬菱看着她的背影,眼泪控制不住地要涌出,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咬着唇,快步跟了上去。

李劭仅有两个庶女,李令惜这会儿要嫁了去,这让白姨娘也不由开始担忧起来,一早就派人到顺和堂打听了去。

虽然李令怜现在年纪还小,但总该提前做些准备。

“哼,这付家倒是出手阔绰。”白姨娘轻哼一声,对着身旁的香莲说道,“去打听打听,这付家给的聘礼里,究竟都有些什么稀罕玩意儿。可别让那丫头捡了高枝,倒显得咱们怜儿日后寒酸。”

听闻香莲归来所说的那些付家送来的丰厚礼品,白姨娘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与不甘,心中的焦虑愈发浓重。

如今她瞧得李令惜嫁得如此风光,她生怕自己精心养大的李令怜,日后若出阁,排场与嫁妆远不及李令惜,失了脸面不说,更怕委屈了女儿。

白姨娘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仔细端详自己的妆容。她本就生得花容月貌,眉眼间透着一股勾人的妩媚,即便已为育有三个子嗣,却依旧风姿绰约。

她微微扬起下巴,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得意,心想自己虽为妾室,在这府中也算有几分体面,最得老爷宠爱。

可一想到女儿的将来,那丝得意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忧虑。

“阿娘,怜儿还困呢……”

李令怜被白姨娘从被窝里拽了起来,睡眼惺忪,小脸皱成一团。她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模样娇俏可爱。

白姨娘一边为她整理衣物,一边语气急促地说道:“快些收拾着,去给你老祖母请请安。”

她的手在女儿身上忙碌着。

“不是昨日才见着吗……”李令怜嘟着嘴坐起身来,小手揉着眼睛,一脸的不情愿。

她本就贪睡,此刻被强行叫醒,心中满是委屈。

白姨娘见状,柳眉一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佯装生气道:“你这丫头,怎如此不懂事!老祖母是府里的长辈,咱们自然要多多孝顺。再说了,多去老祖母跟前走动走动,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快些起来,莫要磨蹭。”

李令怜被母亲这一拍,虽不疼,却也清醒了几分。

她知道母亲的脾气,虽平日里对她宠爱有加,可一旦发起火来,自己也是要吃些苦头的。

于是,她不情不愿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下了床,任由丫鬟们为她梳洗打扮。

一番折腾后,李令怜终于收拾妥当。她穿着崭新的衣裳,头戴精致的发饰,白姨娘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嗯,这才像样。”

“速些儿呀,此刻想来你老祖母应尚未用早膳呢。你前去相伴,陪她叙叙话,解解闷儿。”白姨娘轻轻推了推李令怜,又转头对着香莲道,“香莲,你便陪着小姐一同去,路上仔细照应着。”

“是。”香莲应诺,“小姐,我们走吧。”

李令怜懵懂地点了点头,被香莲轻轻牵着,缓缓带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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