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年货

“砰砰砰!”

打雷声似的敲门声响起。

“玉太嵇!开门!是爸爸回来了!快快开门迎——”

可是真到这门一开,元宿央未竟的话当即就哽在了喉头。

他愣怔不过片刻,随即十分嫌恶地皱起了眉,“怎么是你?”

温卓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臭,冷哼一声,没理他。

里屋的玉阑音往外看了看,“回来了?”

元宿央看见玉阑音,立刻泥鳅似的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还不忘用手上的大包小包推搡了推搡温卓,“去去去,小屁孩一边去。”

“是啊!回来得还算快,买了好些吃的喝的——”

元宿央嚷嚷着往里屋进,见到卧床的玉阑音,语气当即一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犯病了?”

玉阑音剜了他一眼。

元宿央看着惨白颓败的玉阑音,眼眸底漫上一阵隐晦的苦楚,他不着痕迹看一眼温卓,面上却不显,故作轻松道:“你这身体不比当年,最忌讳……心神不宁,普通药草又不起作用,你可千万得自己多注意才行。”

玉阑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垂下了头。

他伸手去抓元宿央手里的布袋,“好些东西,是都买了些什么?”

元宿央沉沉地看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他解开了布袋,尽量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道:“这个兜里是些布置家里的玩意儿,红彩带红窗花——你看看这窗花,喜不喜欢?”

薄薄一张窗花被送到玉阑音手上,他拿着端详一阵,眸底略一闪烁,“夜莺?”

“嗯哼,一对儿。从前那话本故事里,这夜莺不都是叫得啼血、情情爱爱的么,你……”元宿央说着又是撇撇嘴,不情不愿捏了捏鼻子,“反正就是送你俩的——图个好彩头吧。”

玉阑音弯着眼睛听着,他抬头看着元宿央,又低头看看窗花,“有这心,还以为你送的不是夜莺,是鸳鸯。”

元宿央连忙打断他,“鸳鸯?可拉倒吧,那种一季换个配偶的水鸟,还不够晦气的。”

“过去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迷信?还在窗花上头图彩头呢。”玉阑音翻来覆去看着窗花,手往袋子里继续摸,“哟,这还有一副对子……我看看……

“‘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横批……‘万象更新’?”

……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在这儿嫌俗气呢。

元宿央翻个白眼,懒得理他。

玉阑音却忽然笑了起来,慢慢将对联和窗花平整地放到床头的柜子上,窥心术似的摇了摇头,“我没嫌它俗气。”

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带着平和的笑意:“谢谢,我很喜欢,宿央。谢谢。”

元宿央不知道怎么地,看着玉阑音笑,他却忽然有点想哭。

他略一蹙眉,慌忙地别过头,看向外屋门口。

——温卓正在和镜遥、克古鲁、君少暄叙旧,声音不大,从里屋听不太清。

等了好一会儿,元宿央才重新转回了头,敞开了另外的布兜,“这里边是些肉菜,你不是总说你家温卓会做饭么?正好赶上他回来了,叫他做去。

“——逛到半路碰见药谷那君少暄了,他那儿买的净是些手里玩的小物件,还买了好几斤炮仗。要不说是小孩子一个么,这么些鞭炮……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他是来炸你山头的了。”

……

元宿央絮絮叨叨,说着些有的没的废话。

可是玉阑音再一次展现出过人的耐心,神态甚至能称得上十分柔和,他不怎么去看元宿央手里那些东西,而更多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长老——还躺着呢?还有少掌门,出来吃点零嘴不?”

君少暄探进来个毛茸茸的脑袋,乐呵呵晃了晃手里的布包,打断了元宿央不明所以的长篇大论。

元宿央忽然像是大梦初醒的样子,回了神。

玉阑音笑着看向君少暄,“好,这就来。”

语罢,他翻身下床,披上了有些厚重的外衣和披风,敲了敲元宿央的脑袋——像他小时候在自己跟前听学时那样,语笑嫣然:“回神了?走吧?”

二人来到外屋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里里外外的忙活起来了。

“镜遥,你这浆糊怎么搞的?压根不粘,这福字都成了水打的了。”

“啊,是吗?可是我就是照着那书上弄的呀……”

温卓送了一小桶新的浆糊过来。

“克古鲁,你这红丝带揣在哪里带回来的?这都打结了,快来帮我一把,挂厅堂的枯树上肯定好看。”

“我顺手揣怀里带来的……嘶,还真是打结了……”

温卓三下五除二打开了丝带的死结,递给二人。

“大哥!药郎先生这鹰——它!他啄我啊!啊啊!救命啊大哥!”

温卓三两下将白祺抓过来,放在自己的肩头。

……

温卓自己择菜还没择出个四六,却已经是在整个屋里上上下下地来回跑了七八趟。

元宿央若有所思地捂住了嘴。

良久,他朝玉阑音道:“太嵇,你实话告诉我,你这真不是找了个小媳妇?”

玉阑音失笑地搡了他一把,“滚蛋。”

温卓听见玉阑音的说话声,自然是扔下了手里那些杂活儿大步朝他走了过来。

他不放心地替玉阑音拢了拢衣服,检查了他手里的暖炉,“这么冷,怎么不多躺一会儿?饭菜好了我叫你。”

“外头热闹,顺便吃点孩子们买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玉阑音说着,眯了眯眼往小桌几那边看去。

桌上好几盘子小零嘴,红的绿的五彩缤纷。

漂亮是挺漂亮……就是实在不像是人食物。

一旁镜遥立刻扭过了头,抻着脖子介绍了起来:“挺稀罕的吧,长老?这红的是洋柿子丝瓜酥,绿的是冰糖菠菜,这黄的是炸酸果,这紫的!这紫的就更神奇了,紫地瓜丸,里头包的是蒜头和姜……”

玉阑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与此同时,皱起眉来的还有元宿央和温卓。

元宿央脸上红红白白,“不是……我给了你们那么些银子……你们这都是买了些什么砸锅的玩意儿?”

镜遥呆愣愣地“啊”一声。

玉阑音十分从容、甚至感激地朝镜遥笑了笑,一边裹了裹自己的漏风的长披风。

“我看我还是回去躺一会儿,等年夜饭吧。”

闻言,温卓似乎是被逗笑了,终于露出了这整个下午第一个笑容。

他眼中含着细密的笑意,看玉阑音一眼。

玉阑音自觉自己不是会被美色误事的人。

但是温卓蓦地这么一笑,纵然是他这个老头都险些被晃了眼。

他眨了眨眼,不躲不避地看着温卓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决定不回里屋躺着去了。

他盖着半个手掌厚的麂皮加绒毯子,左手抱着小暖炉,右手摸着白祺,窝在火炉旁边的摇椅里,大大方方当起了监工。

忽然他挪换了挪换摇椅角度——以便他能从窗户中看到外头伙房里忙碌的温卓。

玉阑音爱吃甜食,没忍住地拿起一片冰糖菠菜——最终也是没忍住地又放回去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屋内几人熙熙攘攘的动静,玉阑音非但不嫌吵,甚至隐约能从中感知到一丝平稳的安心。

他眯着眼睛,看着包括元宿央在内的四个小辈手忙脚乱模样,脸上挂着连他都未能察觉到的笑意。

说来也惹人笑话,他活得久到和王八差不多岁数了,“过年”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小时候在槐安城的家里不曾有,长大了一个人自然也不会有。

唯一一次过年……

啧,居然还是和温卓在札布萨的那次。

今日这是第二次。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年的温卓,年纪很小,闷不作声,下午跑马去集市给药居买年货,把火烧云累得够呛,回来之后喝了半水槽的水。

想起了那一坛槐花酒,去年被温卓喝光了,有机会重新酿一坛新的,他大概是喝不到了,温卓喜欢,就留给温卓。

想到了那年初一鲁尔迈的葬礼。

他的记忆逐渐有些混乱,碎片似的破碎再重叠起来,线性的时间忽然变成了一张网,平铺在了眼前。

无聊的孤独是这张网的绝大部分,只有少数的网眼中有回忆在发着光。

他又看到了喜欢簪红戴绿的青木,还有总爱掏他院子树上鸟窝的善玄……

夜莺……

“……阑音!阑音!”

“……太嵇,你醒醒!”

几道不属于这里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到了他的耳中,逐渐清晰,甚至是有些聒噪和恼人。

玉阑音浑身打了个战栗,猛地惊醒,睁开了眼。

眼前,是温卓和元宿央惊慌失措的两张脸。

温卓见到玉阑音睁眼登即大松了一口气。

元宿央则是更外露一些,卸了力似的半撑到了摇椅扶手上,他喃喃道:“玉太嵇,你吓死我了……我和温卓叫了你好多遍……真的是,真是要吓死了……”

玉阑音身上带着病,惊醒之后眼神也难免有些涣散。

他似乎仍旧是没能缓过神来,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嗫嚅道:“夜莺……”

元宿央没听清,眨巴了眨巴眼,“什么?”

玉阑音抬头看向他,“夜莺……夜莺还在吗?”

“夜莺?”元宿央不解地歪歪头,“你是说从前院子里那一对儿活的夜莺?还是窗花上那一对儿死的?”

温卓稍一伸手拦住了元宿央,摇了摇头。

他握了握玉阑音冰凉的手,“还在。夜莺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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