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嵇

札布萨。

玉阑音在温卓离开当日便烧得失去了意识,倚靠着门框晕了两天一夜,直到第三天傍晚才被一阵大力摇醒。

他像是刚从水中捞出,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疼痛难忍,嘴唇也因为脱水干裂开来,脸色惨白,甚至是透出了青紫,黑色的瞳孔无力地扩着。不像人,倒像是索命的厉鬼。

“……太嵇!太嵇!”

玉阑音眼前一片模糊,耳鸣不止。

“……太嵇!”

有人在叫他。

“太嵇!不许闭眼!”

不许闭眼。

“醒醒!太嵇!”

玉阑音眼前晕眩,终于在一片晃荡中看清了来人的脸。

来人穿着及膝玄青色收腰长袍,衣摆绣着鸦青色暗边,黑色下裤板板正正掖进漆皮靴中,头发束得很高,看着利索又硬朗。

这人此刻正一脸担忧地摇着他的上半身。

“宿央……”

玉阑音声音嘶哑道难以辨别。

“是我,是我。”元宿央应道,“你别再说话了,我先扶你到床上去。”

元宿央半搂着玉阑音只觉着是在搂着个空壳木头架子,瘦弱至极,他忙往玉阑音体内运气,通行一周后他几乎是要咬碎后槽牙,“太嵇,你身体为何虚空成这样!”

玉阑音的灵基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灵气,甚至已有挛缩之势,周身的灵脉也已经完全枯萎。方才他运灵气进去,这些枯萎的灵脉居然难以为继,直接被冲碎开来。

一片死气。

“你这……你这……”

元宿央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嘴唇都在颤抖,“太嵇……你……”

他再也说不出话,只能抿着唇一遍一遍朝里运输着灵气,如石沉大海。

玉阑音意识还是模糊,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元宿央的胳膊,声音嘶哑难辨,“结界被冲破一向是这般,只是这次更严重些……不必担心。”

“你……”元宿央眼中不知是何种情绪使然,直接红了眼眶,“……我就想问一句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要在这里受这种苦,玉阑音,我……”

“衍宣。”

元宿央法号衍宣,平日玉阑音从不以法号称呼他,此刻骤然听到,元宿央几乎是当时便止了话。

元宿央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玉阑音虚弱到咳都咳不出声,只摆了摆手,大约是在说:不必理会。

元宿央深知玉阑音自己便是这世间最好的药术师,若是连他都没办法,又或者是有意的闭而不言,那么神仙来了都得无功而返。

他来来回回转圈,最终只能给冻得发抖的玉阑音套了个保温结界,转身去厨房煮了一碗挂面。

“那总要吃点东西,”元宿央端着面回来,“吃碗面总行吧。”

他看着玉阑音的脸色,隐隐觉着不对,“你怎么这么冷?保温结界不管用?”

“嗯,”玉阑音垂着眼睛没什么力气,不过这回倒没有刻意隐瞒,“寻常法术对我没什么用了。”

元宿央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从什么时候开始?”

玉阑音偏过头咳了两声,“大概二十多年前吧。”

“玉阑音!”元宿央忽然怒起,他只觉着自己鼻头一酸,明明是悲哀的难过,但是又止不住地想要发火来宣泄自己的无能为力,“你能不能学会爱惜你自己!”

其实并不是法术真的没用了,而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消散。

这是修行之人的将死之态。

元宿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停跳了。

他闭了闭眼,按了按酸涩的眼眶。继而睁眼环视四周,忽然他的语气更加气怒,“你现在是和谁住在一起!”

玉阑音身体极其不适,根本无暇应对元宿央,他垂着眼睛苍白着脸往被褥中缩了缩,有气无力地偏了偏头,“几年前捡了个孩子。”

元宿央只觉得天灵盖要被掀翻,他颤抖着声音,“你……你……上回的教训你还没尝够吗,你现在到底是为什么又……”

他顿了一下,应该是咽下了很多话,最终才再次开了口,声音带上了哭腔:“你不能总是这样啊阑音……我……”

玉阑音罕见地皱了皱眉。

元宿央哑声。

他嘴唇都在颤抖着,却最终低了头,“吃面吧。”

修行之人辟谷后,吃普通的饭菜不外乎是是修养身体或是满足口舌之欲,如今玉阑音身体这般,一碗面也不足以暖了他的身子,他本没什么力气做这些无用功。

但或许是为了安抚面前这位魂不守舍的年轻人,刚才自己的确对他有些苛责,玉阑音撑起上半身,居然从善如流地接过碗筷,开始挑挑拣拣地拨弄着碗里,即便一身病气看起来仍旧是矜贵无比。

“这面还真是……”玉阑音斟酌了一番字句。

元宿央剑眉一竖,“你想说什么?”

玉阑音顿一下,极为顺畅地改了口:“……色香味俱全。”

“……”

玉阑音笑了,可面上却未多一分人气,依旧一副病气缠身的病痨鬼模样,“好了,别使脾气了。”

“我没有。”

“嗯,别担心了。”

元宿央抿了抿唇。

尽管体虚,但玉阑音此刻却无大睡意,他只吃了一口便不再动筷子了,一是因为没什么胃口,二则是因为这面的确是过于焦香四溢难以入口。他半倚在背后的鹅绒靠枕里,慢悠悠问道:“说说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元宿央倒是很想堵他一句:我若是不来你早就病死在这里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晦气,话在他嘴里转了两圈,到底是没开口。

“前几日的那次云州结界异动阵仗之大,都传到我们后山的听风阵去了。我爹遣人来查看,我想到你在这里,便和他请了自己来,也好见见你。”

元宿央是北晔玄天门的少掌门,玄天门取意“玄力天赐”,仙盟五大门派之一,北晔剑宗之首。元宿央年轻有为,百岁之时便被赐法号衍宣,如今不及三百岁已有成龙成凤之势。

“你们倒是警惕。”玉阑音一笑。

元宿央问:“千年未响的听风阵,在前几天阵眼石都碎了,你管这叫警惕?”

玉阑音往被子里窝了窝,“你们倒是大意。”

元宿央:“……”

有的时候真想撕烂这人的嘴。

元宿央闭了闭眼,吸气呼气地平稳了平稳心神。

……算了,我堂堂玄天宗少掌门,不和病人一般见识。

“……所以前几日结界是怎么个情况?”

“不严重,”玉阑音轻描淡写开了口,“你也知道我的身体,结界不稳时而跑进来几只也在所难免,只不过这次那口子开的大些。替我转告拢虚,已经处理好了,无需在意。”

“裂口是那厌族从外撕开的么?有多大?”

玉阑音眯了眯眼似乎是回忆了好一会儿,“看不到边际,北边的整片天都黑了。嗯,应该就这么大吧。”

他逗小孩似的伸了根手指在空中虚虚地圈了一个铜钱大小的小圈。

元宿央忽然再次露出那种要哭不哭的神情,“太嵇……”

玉阑音本在安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但等了很久都没有下文。于是他温和地接过这话口,开口道:“没事,不疼。”

元宿央鼻子一酸。

他觉得此刻正努力憋着眼泪的自己一定很滑稽。

“……别说了,太嵇……”元宿央声音有些哽咽,他生硬地转开了话题,“……你……说说你捡到的孩子吧。”

提到温卓,玉阑音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是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有露出过的轻松神情:“他叫温卓,今年……十三岁了吧,是个很好的孩子,忠义。”

元宿央垂着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扯了扯嘴角,“……忠义么。”

玉阑音看了会儿他的发旋,叹口气道:“信我一回罢。”

“可是太嵇,你可有想过,若真如你所说的这般,他又怎会让你一人病在这里到天黑都不回来?”元宿央抬起头,这时玉阑音才看到他眼中细碎着的,是水光。

玉阑音一愣,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他去中原了,是我瞒着,怪不得他。”

听了解释的元宿央却并没有缓解一分一毫,声音都在抖,“……我就知道。”

玉阑音这回没再作声。

“他为何去中原?修为如何?”元宿央闷着声音。

他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其实并不感兴趣,甚至出于某些原因有些怨恨,如此问来其实不过是看这人只有在提起来他来时高兴,便借此听这人说说话叙旧。

“双灵基,水火二灵基,不过天赋极好,去中原学法术去了。十六刚走。”

元宿央听到“水火二灵基”时愣了下,不过他对温卓的好奇也仅限于此。他并未开口多问,只点点头:“那很好。”

玉阑音自然是能瞧得出元宿央兴致不高,不过一向合时宜的他此刻居然依旧没有停了说话的打算。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他个子长得很高,模样生得也好,身上有一副寒铁弓,我刻了金光咒在弓面上,身边应该会带着一只金雕,有匹马,枣红色的。你见到了应该很好辨认。”

元宿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有些搞不懂他忽然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衍宣,我深知我这么说有些唐突,我没什么朋友,尽管你我二人交情颇浅,但除你以外我真的不再能想出些其他人……”玉阑音直起了身子。

元宿央皱起眉头打断了他:“太嵇,你我自是朋友,此言又是何意?”

玉阑音微不可查愣了下,随即笑笑:“抱歉,过去从未有人与我结友,我误以为你也是这般。”

元宿央眉头皱得更紧,想说些什么,不过玉阑音很快便接了下文,他只得暂时把话咽回嗓子。

“衍宣,我有一事相求,恳请。”

元宿央愣了下,玉阑音鲜少有这般垂着眼睛求人的时候,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我能做到必然会尽全力,你放心。”

“有一事,我也并不愿瞒你,若我……”玉阑音顿一下,随即又笑起来,“……瞒了你反而是适得其反。”

元宿央静静听着。

“温卓这孩子,是个厌族。”

“厌族确有杀戮的本性,但更多考验的是心性,他性情坚忍世间无二,多加教导定不会为祸四方。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能如此保证一天,可若是有天我不在了……届时云州动乱,还望玄天门少掌门看在我的面子上,保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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