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少年黑亮的发丝宛若墨色的流苏在夜空中轻舞。
不消一炷香,牧沿舟已回到牧云山庄内。他走进青鸢堂,正见一人坐于交椅之上。
此人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刚毅之气,均匀的小麦色皮肤就如同生长在沙土中的胡杨,野性十足,俊朗至极,正是其兄牧行川。
彼时,牧行川正身着深紫色常服,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潇洒。
见到牧沿舟回来,牧行川拧着的眉毛终于松开了,开口道:“怎么才回来,不是让你去九朝门送个信吗,为何去了那么久?”
作为牧行川的弟弟,他一直以兄长为榜样,于是此刻就不敢开口说实话,害怕他责怪自己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便讪讪开口道:“路……路上有点事儿耽搁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很显而易见,他并不擅长撒谎,连现场编个理由都编不出来。
牧沿舟垂下了头,余光瞥见兄长缓步走进,正以为要被斥责,忽而感到一只大手在他额头上拍了两下。
“赶紧说实话吧。”牧行川道。
眼见哥哥面色平和,并无愠色,心下稍安,牧沿舟就开始胆大妄为了起来。
只见他徐徐端起案上的竹杯,轻呻了一口,润了润喉,不知从哪来的折扇一展,竟是装起了说书人的架势。
“话说今夜,月黑风高,四下无人……”
牧沿舟正待陶醉讲起,“砰”一下,牧行川一拳落在他头上,这一拳的力度刚好懵逼不伤脑。
“给我说重点!”牧行川道。
牧沿舟收起嬉皮笑脸,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说你误入了岁春楼?还碰到了姬无契?”牧行川有些头疼道。
岁春楼乃禾都近几年最受欢迎的风月场所,正所谓“人多之处,必有珍闻”,此地亦是许多达官显贵,道门英杰趋之若鹜之地,无数利益纠葛,情报交易都在推杯换盏中悄然进行着。牧行川作为牧家家主,自是无可避免去过几次,但未见过姬无契,只是略有耳闻,但总之不是什么好的传闻。
听见自己的弟弟碰到了他,牧行川立即将牧沿舟轻轻的左右转了两圈,抬抬他的右臂,又拍了拍左腿,检查他是否受伤。
“对呀,这个人可讨厌了。”牧沿舟边配合兄长的摆弄边答道,“不过这人功力倒是不赖,他钳制住我时,我居然反抗不了。”
听见这话,牧行川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反抗不了?”
这倒是很奇怪,自己弟弟的实力牧行川是清楚得很,虽不及自己,但在禾都内也是高手之一,鲜少有人能够压制。
牧沿舟点了点头。
接着又是“砰”一拳砸在牧沿舟头上,牧沿舟吃痛一声。
“哥,你怎么又打我!”
“让你平时不好好练功,要是姬无契当真想伤你该如何是好,你逃脱的了吗!”牧行川教训道。
“这不是还有哥在嘛,”牧沿舟笑嘻嘻说道,“报出你的名讳,自是无人敢伤我。”
他骄傲的仰起头看着兄长,黑琉璃般的眸子里净是对兄长的崇拜。
牧行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人生如浮萍,聚散无定,无人能够常相伴,你不可总寄希望于我。“
“哥哥说的是!”牧沿舟附和道。
“对了,哥,那姬无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牧沿舟咬了一口桌上摆着的酥饼,“方才提到他,哥哥似乎很担心我。”
牧行川执盏轻啜,开口道:“我未与他直接打过照面,但据江湖传言,姬无契为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所经营的岁春楼更不似看上去那般简单。”
睚眦必报倒是真的,牧沿舟心想。
“总之,你离他远点,听见了没。”
“知道了知道了,兄长请放心。”牧沿舟吃完最后一口酥饼,拍了拍手上的碎渣。
见天色不早,牧行川摆摆手道:“罢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待牧沿舟走远,牧行川揉了揉眉心,试图缓解心中的烦闷。他身体微微向后靠去,椅在椅背上,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当中。
千百年来,人与妖似乎一直相安无事,妖灵多隐匿于深山幽谷之中。
然岁月流转,诸多大妖开始修成人形,心智渐开,不再满足于偏居山野,近年来更是率领妖族频频侵扰人类居所。云昭于十二年前被占领,未良则于十年前被占领。
起初,云昭的覆灭未引起修真界各大门派重视,依旧沉迷于往日安宁中,直到未良沦陷,其中最德高望重的门派牧云山庄更是死伤惨重,只逃出了寥寥数人后,人们才如大梦初醒,意识到危机。
如果说云昭的覆灭犹如晨钟暮鼓,敲响了妖族野心的警钟,那么未良的沦陷,则昭示着千年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
晨风透过半掩的窗棂,携来缕缕饭香。牧沿舟睡眼惺忪,翻身下榻,简单梳洗了一下,脚步轻盈地走向小院。
此时正值初秋,银杏树的枝丫在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金黄色的叶子飘落,点缀于地。
未良多银杏,但在禾都,银杏树并不常见。牧云山庄内的几颗银杏树还是牧行川当年于未良血土中携的几颗银杏种子悉心栽培而成。
十年苍苍,以慰相思。
“早啊,哥。”牧沿舟朝着饭桌走去,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驴肉火烧,煎的金黄酥脆的烤饼,还有甜豆花之类的,全是他爱吃的。
牧行川舀了一碗甜粥放在牧沿舟面前,随口问道:“近期剑法修习得如何。”
牧沿舟一手拿着烤饼,一手舀粥,嘴里塞得鼓囊囊,含糊答道:“哥你放心好了,没有人比我更懂修炼了。”
牧行川抬手擦了一下牧沿舟嘴边的碎饼渣子,悠然道:“是吗,那等会去校场,让我看看你近期究竟是功力渐长还是脸皮渐长。”
牧沿舟自信道:“哥,你放马过来。”
牧行川听罢,嘴角不觉牵起一抹笑意。
正当此时,牧闻千在堂外请示,“家主,灵渊阁传来密报。”
牧行川接过密报,扫了一眼。
牧沿舟探头过去,“写了什么呀?”
牧行川合上密报,道:“明日灵渊阁有场拍卖,你随我一起过去。”
“去那边干什么?”牧沿舟疑惑,说罢喝尽最后一口粥。
牧行川抿了口茶水,淡淡开口道:“有人放出消息,明日灵渊阁将拍卖‘玄霄’,传说此剑乃上古神匠所铸,既可助英豪破敌无数,又可荡涤妖兽之元识。虽不知此剑是否为真,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可是以哥哥的功力,哪怕不需要此剑,也无人能敌不是吗。”
牧行川正色道:“别把你哥我想的太厉害了,人外有人,我并非战无不胜之辈,若此剑真入传说那般神奇,那便更不能落入有心人手中。”
“那要是有人和你抢着竞拍这把剑呢?”牧沿舟问。
“那为兄也略懂些拳脚。”牧行川答。
牧沿舟:“……”
窗外秋风瑟瑟,廊下悄然掠过一抹青色的残影。
牧行川放下茶盏,“届时灵渊阁会来许多鱼龙混杂之人,你可别乱跑,好好呆在我身边。”
讲着讲者,牧行川瞥见他又开始心不在焉摇头晃脑,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筷子重重敲了一下牧沿舟脑门,道:“听进去了没!”
“哎呦!”牧沿舟吃痛,“我听进去了!”
……
“消息都送到他们耳朵里了吗?”姬无契修剪着青瓷瓶里的木栾枝丫,瞥了一眼青衣婢女。听罢她回话,姬无契轻声笑道,“鱼儿可要上钩了。”
他放下剪子,对青衣婢女说道:“你先回去罢,免得被他们疑心,有任何异动向我禀报即可。”
随即走到案桌前,取笔蘸墨,在纸张上写了什么。书毕,他将纸张递给一旁的花容,吩咐道:“去灵渊阁,告诉潇岚,让她按我说的做。”
花容接过信笺扫了一眼,面露疑惑。
姬无契抬眸,正巧将他的疑惑尽收眼底。他轻轻笑了声,随意抬手摘下几枚木栾花握在手心,对着花容问道:“以你之见,欲取禾都,何者为其最大之阻?”
花容沉思片刻,直言道:“禾都之内,除了那几个老不死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不过牧家两兄弟,禾宫少宫主,还有九朝门那陆怀风。”他轻吐信子,碧绿色的眼珠子咕噜一转,继续道,“不过都不如楼主。”
姬无契并不理会他的马屁,轻一拂袖,将手心中的三枚木栾花依次置于桌上。
“牧行川行事谨慎,禾霜序捉摸不透,陆怀风笑面虎一只,若要从他们之中套些什么,”姬无契唇角微勾,笑得有几分危险,指腹轻轻揉搓了一下最后一枚木栾花,将其摁在桌上,“那就只能是他了。”
花容干脆问道:“楼主打算怎么做?”
姬无契缓缓摊开掌心,一股青烟自他掌中缭绕而起,朝虚空中汇聚成符。
花容定睛,疑道:“这是……唤心咒?”
狐族有一密咒,名为“唤心咒”。
当有人对你十成十信任之时,便可对他下此咒。中咒者便可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听你支配,有问必答,又名“半傀咒”。半人半傀,清醒时为人,混沌时为傀,是为半傀。
相传此咒乃姬无契师祖晏苏所创。昔日,晏苏倾心于一男子却未能如愿以偿,心中百感交集之下,遂凝成此咒。然而,施咒条件极为苛刻,需待对方对自己生出毫无保留的信任方可施展。
可晏苏转念一想,若真有人对她如此信任,即便这份情非男女之情,仅是知己相惜,亦足慰平生。这般情谊,又岂能再下咒去胁迫,辜负他对自己的信赖?于是她便将此咒封存,从此不再动用。
可晏苏未曾料到的是,这世上总有人会愿意去不择手段利用他人真心去获得自己想要的。
花容道:“可若要取得牧沿舟完全信任,又谈何容易呢?”
姬无契斟酌了一下字句,道:“那便…色…诱之。”
花容顿时朝姬无契投去无比敬佩的目光。
谈话间,窗外传来一阵歌舞声,姬无契偏头看去,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今日是歌秋节,禾都人会在这一天成群结伴上街吹笙打鼓,庆祝今年丰收,顺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花容朝窗外张望了一下,撇了撇嘴,“不过依我看,他们可没什么来年。“
姬无契在回忆中思索片刻,毫不留情道:“这话你去年也说过。“
花容盯着街道上载歌载舞的禾都人,眼神骤然携上怨气,“凭什么他们就能占着风水宝地,风调雨顺过完一年又一年,我们妖就只能窝在深山老林,”他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要是互不相扰也就罢了,那些个臭道士还莫名其妙上山捉妖炼丹。我呸,老子在山头睡觉招他们惹他们了?这个世界又不只是他们的。”
姬无契难得赞同了一下花容,眼神一暗,道:“是啊——”他拂袖将桌上的几枚木栾花打落在地,
“人间,本就有我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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