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毒得很，连树荫下的青石板都烫脚。李承泽蹲在药铺后门槛上，小脸皱成一团肉包包，为难他个小人居然能把脸皱到这般地步，实在是不容易。

他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这是他爹李掌柜硬塞给他的。李掌柜生怕他的心肝宝贝儿没有吃饱，吃完饭还硬是给了块芝麻糖。

这年头糖精贵，但做的也扎实。李承泽人小一时吃将不完，天气热，糖油化了一手。

可这会儿谁还顾得上这个？

老陈啊！老陈的任务就是看顾李承泽。只要不危及性命，不管啥时候他都顾得上。“ 泽哥儿，仔细你娘瞧见。”老陈倚着二进隔门的门框打扇，汗珠子顺着皱纹沟壑往下淌，“这糖渣子都掉你兜兜上了。”

李承泽低头瞅瞅大红肚兜，绣的活灵活现的锦鲤尾巴果然沾了糖屑。他犹豫半晌，入乡随俗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突然听见后堂传来“咣当”一声，是什么物件儿硬砸在地上的动静。

“金刀割腐？他李绍德得的可是消渴症！”娘亲的声音像淬了冰，透过雕花隔扇漏出来，“豫王府的供奉就这本事？”

李承泽露在兜兜外面的小鸡垂了下来，微微扫到了门槛上。不得了！差点被个木门槛烫到。他特淡定的重新蹲起来，又竖起耳朵听他娘的声气。

他认得这个语调，去年王婆子来闹事说药吃死了鸡，娘亲就是这么说话的——每个字都带着小钩子，能刮下人一层皮来。

看来娘不是一般的生气！

晒药场那边传来孩童嬉闹声。虎子他们正在廊下玩骑马打仗，红肚兜在阳光底下晃得像一串小灯笼。李承泽突然想起昨儿个张婶塞给他的薄荷糖，说是谢他教虎子认字。当时只觉得甜，现在咂摸出点别的滋味。

“陈叔。”小娃娃想拍拍屁股，但手上那糖油实在是没地儿抹，“您说要是教虎子背会《百家姓》，虎子娘得咋感谢我？”

老陈头还没答话，前头药铺门帘突然被掀开。李掌柜抱着账本出来，胡子尖上还挂着汗珠，见着幼子就笑：“乖乖怎么在这儿？日头毒，仔细晒脱皮。”

李承泽瞅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突然把糖往嘴里一塞：“爹，我去教虎子他们认字！”说完就蹿出去，小短腿倒是倒腾得快。

晒药场边上，七八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正闹得欢。见李承泽跑来，虎子举起木剑喊：“先生来啦！今天教我们打仗不？”

是的，虎子虽比李承泽大上许多，但这些娃娃全叫李承泽先生的。达者为先，李承泽教他们不少本事哩。

“教《百家姓》。”李承泽慢腾腾的去边上晾晒了水的盆里洗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背会十句，回头奖励一碗凉粉。”

小娃娃们呼啦围上来，七嘴八舌问凉粉在哪。李承泽摸摸鼻子，眼睛瞟向巷子口的凉粉摊——张叔昨儿还夸他字写得好哩。

药铺二进里制药房，黄氏推开雕花窗，正好瞧见幼子站在石凳上，小手比划着教孩子们念“赵钱孙李”。热风把童声送上来，混着当归的苦香。她捏着窗棂的手指松了松，转头对丈夫道：“泽哥儿倒是会挑时候用功。”

李掌柜凑过来，下巴马上就能蹭着她发髻上的银质小排梳：“再是没有乖乖这么可人心的孩子了。”

“承业也懂事，就是运道实在不太好。”黄氏叹了口气，“德世伯家老娘一向难缠得紧。”

“这世上哪有事事顺遂的道理？”李掌柜捻着胡子尖，“前些年借着世伯的东风，咱家药铺可没少沾光。如今他们既信不过承业，非要请那王供奉...”他忽然压低嗓门，“要我说啊，这烫手山芋甩得正是时候！”

“我还能不懂这个道理？那是我们治不治的事儿吗？那老太太无理还得搅三分的人儿，就算这次不是承业治的，按那王供奉的法子，后面治死了看她不来撕了你的皮。”黄氏声气越说越大，差点没把屋顶掀翻了去。

“哎哟我的祖宗......你这嘴哟，快快收声！”李掌柜真的是给他娘子噎了个好歹。哪里有人还没有死，你就这么大声说人家要被治死的话的？药铺里这许多的帮工，让人听着传了话去，又是一翻官司。

“我难道说的还是假话？”黄氏拍开他要来捂嘴的手。“承业调理三年才稳住他的消渴症，他倒好，春猎时跟人拼酒纵马！伤了皮肉了着急了！怎么？他是第一天知道自己得的是消渴症啊！真的是不知死活的很。”黄氏弊了一肚子的火谁都能不说，这不全往李掌柜身上倾倒啦。

这是常理，遇上不能与人言的事儿，肯定是往亲近人身上撒泼的。

“那哪里是什么王供奉哟，那是王屠夫！就知道金刀刮腐，他当还是在军营治刀伤呢！”哎哟，真的是越说越上火，越说越生气，黄氏都快被气得爆炸啦。“要是早按着承业的方子，或许还能救，现下天天把承业叫过去候着，又不用承业的方子！这是想干什么？一肚子的魑魅魍魉，那老虔婆不要有落我手上的时候，不然我要她好看！”

“许是不至于。”李掌柜安抚的拍拍老妻的背。两人相得几十年，他哪里舍得看老妻气到耳尖发红的样子。“毕竟是豫王府的供奉，医术哪里就稀松成这样。”

“你知道个什么？人皆有所长，这王供奉治刀枪棍棒伤确实是有一手。他那手刮腐的本事，我家爷爷都是赞的！”人家黄氏有这个点评的底气呢。医药传家的黄氏女，自小就是在药方里泡大的。附近几个州府有什么好大夫，黄家不清楚就再没有清楚的人啦。“他善些外伤，但这可是消渴症！一用金刀，前脚刮后脚就得烂啦。”

李掌柜为人精明自是不消说，不然也不能把一家小药铺经营到现在的三进规模。但要是说到医术，十个他绑起来也如不起一个黄氏。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李掌柜深谙此理。

“夫人既说王供奉这治法要送世伯归西，咱们总不能干等着祸事上门。”李掌柜捻着胡须的手突然一顿，“你方才跟承业嘀咕的，就是这些对策？”

“是商讨了一些法子。”黄氏泄气的往边上的椅子上一坐，这种主家不信任医者的事其实很多的。越是有点本事，有钱的人家越是这样。不多换几个大夫好像显不出他们的本事似的.“我给他带了新制的‘生肌散’，只盼那老虔婆顾着些母子之情，多用些脑子方好，不然世伯神仙难救。”

“尽心了即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李掌柜年少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活到现下这个年纪很有些生死看淡的通透。“若是能救哪个还能不救他？皆是姓李，一根藤上分出的瓜，他有出息我也受益的事哩。”李掌柜也很唏嘘啦，李绍德是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若是死了，族里在凤阳城的地位都得下落。

“我这就去寻族长讨个主意。”李掌柜很有决断，拍了拍老妻的手就要出门。“这事儿得让族老们心里先有个数，免得到时候那老虔婆闹起来，倒显得咱们理亏！”

李承泽正站在晒药场的长廊下，踮着脚教一群邻里的娃娃念百家姓。这长廊原是晒药用的，高高的举架撑起一片阴凉，三伏天的日头毒，可也没影响这地方清凉。

“金魏陶姜——”小娃娃们摇头晃脑地跟着念，声音脆生生的。李承泽刚要翻页，眼角余光却瞥见他爹李掌柜正提着衣摆往外奔。那脚步快得哟，活像后头有狗撵。

唉，可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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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