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于日暮时分回到郡上。
僚佐早早候在郡廨门前,见太守下辇,忙不迭地上前恭迎,遣去衙差同其耳语了几句。
不知说的什么,太守脸色愈发晦暗不明。他吩咐僚佐去取妖簿归还莫策,话里话外暗示僚佐要再给莫策二两碎银,既作酬金也当是封口费。
因不敢让太守久等,僚佐如疾风般跑进郡廨,很快又捏着妖簿跑了回来,气未喘匀便将那张妖簿塞进莫策怀里。可他并未按太守所说付给莫策二两酬金,而是只拿出一两,且将莫策拉远至两丈开外,压低声音正告道:“放聪明点儿,把嘴闭严实了!”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狗。莫策未与之多辩驳,收好妖簿和银子便离开了。
僚佐回到太守身边立马换上讨好的嘴脸,谄笑邀功道:“大人,都办妥啦!”
太守明知僚佐贪拿了一两银,却故作不知,毕竟还有旁的事要其去办,自己不好过分苛察。随后,他指使一个衙差带沈傅二人前去私宅,便神色匆匆地跟僚佐钻进了郡廨后堂。
天色已晚,魏关埔绝非宵衣旰食之辈,此般形迹可疑定是有不可告人的赖事。沈寒枝本想跟上,却被傅声闻拽住了袖子。
傅声闻目露乞请,抬起脏兮兮的手搭在肚子上。
沈寒枝当即明白,傅声闻是饿了。她看着郡廨大门,自我劝道:也罢,反正粮账和收票都藏在魏关埔的私宅,我此刻追进去想必也查不到什么,还是先去湢杅轩拿东西,再带傅声闻去吃饭……
“愣什么呐!还不赶紧走!”衙差不耐烦地吼了两句。带路是额外的差事,费力不讨好还耽误回家睡觉的时辰,他口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傅声闻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瑟缩着朝沈寒枝身后躲去。
沈寒枝低眉浅笑,他个子比我高那么多,想不到这般胆小,竟还躲在了我身后?她悄悄握住傅声闻的手,安抚道:“没事,别怕。”然后转身同衙差说,“不劳烦衙差大哥带路了,只请您稍作指引,我们姐弟二人自行前去魏宅便是。”
衙差一听这话立刻高兴起来,为着能早些回家睡觉,他飞快指明了路,等不及沈寒枝再多问半句便哼着小曲儿溜个没影儿了。
沈寒枝见怪不怪,倒是傅声闻一脸怄气地瞪着衙差离开的方向。
“在看什么?”沈寒枝问。
傅声闻指着那处,恼道:“坏人!”
沈寒枝轻笑,拉起傅声闻的手,边走边解释:“他不是坏,他只是着急回家。”
“回家……”傅声闻怔道,“家,我没有家。”
沈寒枝闻言,心口猛地刺痛了一下,缓了缓才沉声应道:“我也没有。”
傅声闻垂眸看她。月色朦胧,巷道昏暗,他辨不清她的神情,亦无法从她毫无波澜的语气中推测出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四个字的。
突然,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蹲在原地用手扶住了脚踝。
沈寒枝连忙停步,俯身问道:“怎么了?”
“崴着了,脚疼。”
沈寒枝仔细一瞧,傅声闻不慎踩到一颗尖石,正好划伤了他的脚掌,沁出几滴血珠,此外他小腿上的淤青也愈发严重……
“还能坚持走吗?”沈寒枝看着巷口,估摸道,“从这儿出去右拐没多久便到了。”
傅声闻眉头轻皱:“能。”
沈寒枝笑笑,哄小孩子般摸了摸傅声闻的头,试图帮他把杂乱的头发理顺,但似乎……越弄越乱。
她恍若无事地收回手,拿出方才藏在身上的那条死者腰带,小心轻柔地裹住傅声闻受伤的脚并劝道:“别忌讳,脚伤要紧。”
“你……”傅声闻有些惊讶,他的腿脚上除了血珠,还沾满了泥垢和死虫,且多日未曾沐浴,他整个人早已卑秽污浊、狼藉不堪,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难道不嫌脏吗?
沈寒枝不以为意,尝试了几种系法都不满意,最后只求腰带能系住不掉,再管不得美观与否了。她捏住腰带一端,盯着傅声闻的脚,啧声叹息:“看来‘手巧’二字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傅声闻顺着看去,好吧,此言不虚,确实无关。
“我来吧。”
傅声闻接过腰带三两下包住了伤口,系得好看又结实。沈寒枝不禁想:包扎手法如此娴熟,莫非他经常受伤?
“好了。”
傅声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沈寒枝扶他起身,告诉他如果站不住的话可以靠住自己的肩,她力气大,定不会摔了他。
傅声闻审视起眼前的女子:她站直身子将将够到自己胸口,肩头骨瘦戳得肋下隐隐发痛,凭这身板儿,若他真把全部身量压在她的身上,旁人见了定会觉得匪夷。于是,傅声闻半踮着脚,一步步往前挪动,尽量不磕碰到沈寒枝。
他的脚是疼,但并非忍不了。
沈寒枝察觉到傅声闻有意同自己保持距离,亦不再强求,只寻了个两人都觉得舒服妥帖的姿势,揽住他的手臂慢慢行走。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家浴堂。
浴堂门口悬挂着一尊巨大的象壶招牌,两侧写着迎客对子:金鸡未叫汤先热,玉板轻敲客早来——横批:搓搓搓搓。
傅声闻眯起眼睛反复端详那四字横批,又看着迎风摇晃的象壶逐字念出了壶身上刻的店名:“湢杅轩?”
沈寒枝心中一动,对这个厝堂里偷吃供果的小乞丐又多了一重认识:他识字。
傅声闻疑惑:“咱们不是去魏宅吗?来这里做什么?”
“来洗澡啊。”
沈寒枝答得理所应当,傅声闻却惊圆了眼睛,虽说他确需清洗一番,可与女子同来浴堂洗澡还是头一遭,当真是……怪。
沈寒枝一边扫视傅声闻,一边说:“你总不能这样出入魏宅吧?我觉得那个魏关……太守是不会舍得给你足够的热水,让你好好打理干净自己的。”
言之有理。傅声闻暗暗吐了两口气,硬着头皮跟沈寒枝走进湢杅轩。
推开门的一刹那,腾腾水汽扑面而来。兰膏明烛暗影曳动,傅声闻挥开热雾定睛一看,这家浴堂门面异常窄陋,只摆得开一张七尺长的柜台、容得下两三人站立,此外便再无地方了。
他紧随沈寒枝走向柜台,连侧身都觉得费劲,只能用眼睛四处探看:柜台左右两边各有一扇用长帘作挡的门,帘子上分别写有男女二字。门侧的墙上抠出了两块见方的墙洞,洞内划有若干格子,里面放有一块块木制手牌……
当视线落到那个站在柜台后正抱着算盘核账的店小二时,傅声闻突然发现其短衫胸前绣着两个字:平妖。
平妖……
妖……
这是一家妖店!傅声闻惊然,内心陡生警惕。
店小二拨弄着算盘珠子,客人来了也不抬头,语气倒还算客气,说:“三种汤池都有位子,客官自取牌子便是。”
沈寒枝道:“我来取药箱。”
店小二仍未抬眼停手,只冲角落一努嘴:“那儿,自己找。”
沈寒枝挤了过去,从一堆杂物底下翻出莫策留下来的药箱,打开一看,诚如所料,箱子里除了一小罐金疮药之外,还安静地躺着一两银子。
傅声闻趁机又左右详察一番,店小二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价目板:搓背百文,修甲百文,蒸容百文,刮痧百文,灸术百文,膏摩百文,角法百文……总之什么都是百文,唯有梳头只需十文。另外,板子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单次满五百文赠梳头一次。
傅声闻暗忖:此定价真是极其方便算账,连笔都不用提,心算即可,既如此,这店小二抱着算盘拨弄什么呢?
沈寒枝把银子攥在手心,又拿出金疮药回到傅声闻身边,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伤,说:“幸好都是皮外伤,伤口不深,等下沐浴时你记得伤处要避水……”
“那你呢?”
傅声闻下意识的一问倒将沈寒枝给问住了。
“我?我当然是去女池了……”沈寒枝不解他为何如此问自己,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傅声闻不会以为自己是要和他一起洗吧?
“本店不设夫妻池,抱歉扫了二位的雅兴。”
店小二毫不走心的一句话,令气氛瞬间尴尬到极点。
傅声闻耳根红热,躬身凑到沈寒枝耳边慌乱解释:“我不是……我是说,我,我第一次来这地方,什么都不懂……”
沈寒枝想了想,转身问店小二:“今日阙尘可在?”
店小二道:“在,在男池擦背呢。”
沈寒枝把那一两银子放在店小二面前,说:“我去大池,给他开个小池,再叫阙尘来帮他上药。”
店小二终于放下手头的账本和算盘,却又从柜台下拿出一把更大的算盘重新打了起来,且边打边算道:“租小池百文、大池五十文,雇妖侍五十文,共两百文……”
“等等!”傅声闻打断道,“怎么小池还比大池贵了?”
店小二掀起眼皮瞅他一眼,猛地被那副肮脏之相惊到撇嘴,反问道:“客官是头一次来湢杅轩吧?”
傅声闻不知就里地点了点头。
“难怪了。”店小二解释,“小池乃豪华浴池,可享独沐且有专人服侍,因而价格最高。大池次之,虽然池水最热,却要与他人共浴。中池嘛,不但与人共浴,水温也不如大池高,还因为地方小而不设妖侍服侍,所以价格最便宜啦!”
原来如此。傅声闻看着沈寒枝,心生疑惑:她为何给我开小池,自己却只用大池……
店小二咳了一声,提醒道:“二位客官还有其他疑问吗?没有的话我继续算钱了!”
傅声闻张了张嘴,话未出口便被沈寒枝抢先一步说:
“继续算吧,再给他加上修甲和搓背。”
“哦,再加修甲百文、搓背百文……”店小二重复了一遍,斜眼瞧着傅声闻又问,“用梳头吗?”
傅声闻本想说待净浴后他自己可以打理头发,能省则省,不必再花十文钱了。
没想到,沈寒枝又一次先开口道:“用,还是让阙尘帮他梳头。”
店小二非但没有因为客人多付了钱而高兴,反倒皱起了眉,不大乐意地对沈寒枝说:“客官啊,实不相瞒,本店自开业以来就没遇见过像您身边这位这么……咳咳,难以打理的人!若要将他彻底洗净,最少要换两池子热水!还得注意不能害着伤口,费时又费力,有这功夫都能再服侍七八人了!咱家妖侍挣的可是辛苦钱,总不好叫他们拿着一份的钱去做七八份量的活儿呀!”他放下算盘,揣着双手提议,“您要不再交两百文,要不多请俩搓背小工,不然的话,您还是带着您朋友去别家店看看吧。”
傅声闻赧然退到沈寒枝身后,低着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悄声说:“还是算了,咱们走吧……”
“加钱是应当的。”沈寒枝反握住傅声闻的手腕把他带回身侧,同店小二说,“这样吧,我换成中池,再加一百文。你把阙尘叫来,倘若他不愿意接待,我们马上走。”
店小二又抱起算盘打起来:“小池百文、搓背百文、修甲百文、雇妖侍五十文、梳头十文,中池三十文,另算补杂费百文,一共是……这个……啊,四百九十文!”他取下两块手牌,在牌面上各自勾画几笔,略带愁容地随口嘟哝,“还不如再花二十文买香料和茶饮,凑够五百文便可获一次梳头!那样我也好方便记账呢……”
沈寒枝琢磨了下,问傅声闻饿不饿。
“我不……”
“咕噜——”
“……”
沈寒枝抿嘴笑笑,告诉店小二:“便按你说的,再加二十文买茶饮和香料,换一次梳头。”
店小二笑逐颜开,一声高呼:“好——嘞!”
但听算盘珠子劈里啪啦一通乱响,五百文,没了。
傅声闻眸光微沉看向沈寒枝,试图从她的脸上寻出些许不乐意,然终无所获,不免暗道:五百文啊,她浑身的家当加在一起只怕超不过一百文,莫策给她留下一两银,她做什么不好、买什么不行,偏却花了近半在自己身上……
店小二给二人分发了手牌,转身去叫妖侍阙尘。
傅声闻一手摩挲着手牌,一手攥着沈寒枝给的金疮药,乱发遮住了他的脸,叫人难以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突然,他沉声问道:“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吗?”
沈寒枝怔道:“你说什么?”
傅声闻将某些情绪深藏于眼底,垂首又问一遍:“我是说,你对别人,是不是也像对我一样的好?”
“当然不是,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钱。”沈寒枝自嘲一句,随后惆然低笑,言语间透着几分酸楚道,“自官家登基,世人颂声载道皆称其贤,又说河溓海晏、民康物阜,可实则天不怜万民,这世上仍有许多可怜之人不为人所知,亦无人相助……我只是想着若我遇见了,便能帮一个算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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