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樊溪没能等来孙盛,却依稀听到几声悚人的夜鸟啼鸣。他轻手轻脚地挪开书包的一角,几根细长草棍就着土星子掉了进来。小樊溪鼓起勇气,将草拨开,瞪大了眼睛发现外面的天地已如他置身的这处树洞一般漆黑。白日里的那些野树的枝杈,此时罩在夜幕下只剩轮廓,丫丫叉叉地如同伸向四面八方的枯瘦手指,草丛里悉悉索索的,不知是什么活物正伺机而动。樊溪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他喉咙发干,不由干呕了几下。小樊溪想爬出去,可是他的腰间连着两条腿都麻木得动不了。他张着嘴,差点就大喊出那一声“师兄”。可转念一想,这片树林在镇南,文济堂在镇北,除了野兽,他恐怕什么也唤不来。小樊溪面对此番困境并没有哭,他倔强的本能仿佛藏在骨子里刀,这会儿终于露出锋芒。小樊溪撑住两条细手臂,单凭两只小手拖住了整个身体,他一点一点从树洞里往外爬,树洞口高过地面不少,他的上身刚探出来,便要失去重心支撑,小樊溪干脆按着洞口的树干,抱定一头栽下去的决心,拖着身体连人带书包从树洞里摔了出来。樊溪的手掌扎到草尖,两个前臂蹭到粗糙的树皮,小小年纪的他仿佛对疼痛已然驻起了坚固的屏障,他咬着牙一声没吭。人终于出了树洞,他伏在地上,自己活动脚趾,用手在自己的腰间捶打按揉,他深信眼前的这一点困难必然困不住他。大不了在这睡上一夜,最迟天亮就会没事的。小樊溪镇定地跟自己说。
“溪儿!”小樊溪忽然听到远处有熟悉的声音在唤他,几点亮光摇摇晃晃地向这边靠拢过来。小樊溪吃力地坐起身, “我在这里!”不管是是否会被看见,樊溪不停地朝那个有光的方向用力挥动双手。几个人迅速地靠近,果然不出所料,来寻他的正是师兄,后面还跟着文先生和几个文济堂的伙计。
师兄第一个看到他,人瞬间飞扑至近前,木枫川跪在小樊溪身边,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一把按在自己怀里。
“摔到没有?有没有受伤?吓坏了吧。”木枫川从头到脚将小樊溪检查了一遍,眉间紧皱,可以拧出水。文先生提着灯,站在一侧,“快带着溪儿回去吧,这里露水越来越重。”
木枫川伸出双臂,小樊溪乖巧地贴近他宽厚的胸膛,侧头枕着师兄温热的脖颈。木枫川一手笼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托着他的腿弯,将人横抱了起来。文济堂的人打着灯笼,木枫川抱着小樊溪大步穿过树林。夜路本来深浅难测,小樊溪却觉得抱着他的身体异乎寻常的稳妥,几乎可以当作酣睡的床。
“师兄,我饿了。”小樊溪凑在木枫川的耳边小声说,刚才只顾着捉摸如何脱身,如今贴上师兄的体温,鼻子里闻着师兄身上的味道,小樊溪的肚子立刻叫嚣着抗议。
“给你在书包里放了点心,要现在拿出来吃吗?”木枫川问他。
小樊溪突然觉得惭愧,他支支吾吾,“那个食匣子,叫我给了别人。”
木枫川“嗯”了一声,尾音稍微上扬,小樊溪心里的后悔长出尖嘴,啄得他忐忑不安。他不由自主地把脸从师兄的脖颈挪开,想从下面看看师兄的表情。木枫川别过脸,嘴里的热气喷着小樊溪的头顶,“那就委屈我们溪儿再忍忍,”小樊溪听到师兄安慰他说,“本来还想问你那盒什锦的点心你最喜欢哪一件,看来下次去京城,每样都要再给你买两盒,一盒留给你,一盒由着你送人。” 木枫川边说,脚下走得更急,吊着后面的几个伙计一路小跑起来。
“师兄,怎么寻到这里来的?”小樊溪将头又挨向师兄,木枫川沉默了半晌,说:“心里挂念你,自然就找得到,有师兄在,溪儿肯定丢不了。”
后来几日小樊溪从学堂其他的孩子的嘴里听说,那日他师兄跑遍了蒙馆里几十个孩子的家,最后到了孙茂家里,砸碎了他家用饭的硬木八仙桌。对于这样的传言小樊溪始终不肯相信,师兄分明连高声说话都不会的,怎么会砸人东西。
当年樊溪毕竟年纪尚小,经历了那样一遭,后面接连几个夜里难免多梦惊厥。文先生取了酸枣仁与粳米煮成粥,木枫川趁着小樊溪没睡下,给他端到屋里,瞧着小樊溪喝完。木枫川还是觉得不放心,反身回房取了铺盖,在小樊溪的床边打了个地铺,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半透明的白玉铃铛,递给了小樊溪,小樊溪稀罕地捏在手里,对着烛台照,只见那铃铛竟是由一块整玉浑然雕成,里面还有一碰就会发声的滚珠,真不知道是如何放进去的。木枫川等着小樊溪稀罕够了,才开口,“这是我小时候母亲拴在我手腕上的,我若是乱跑,母亲便能寻着铃声找到我,如今我帮你挂在床帏上,再吊个绳子拴住你手腕,你若是被梦魇住了发不了声,只需摇摇手,我在你身边便能听见。”
奇怪得很,自从吊了这只铃铛在床头,困扰小樊溪好几日的乱梦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几日以后,小樊溪怕师兄睡在地上着凉,好说歹说把他劝回自己屋,师兄铃铛却给他留下了,木枫川嘱咐樊溪晚上睡觉不要插门,有几次樊溪睡得浅,恍惚察觉师兄夜里来看他,帮他掖过好几次被子。
人远走,物依旧,夜薄凉,樊溪再次摇了摇白玉铃铛,清脆的铃声在他心底激荡起说不清的惆怅。他倒头躺下,没被晒过的被褥冰得有些恼人,师兄啊,不知道今夜你可有软被暖房。
樊溪拽着千丝万缕的牵挂,慢慢模糊了意识,然而那一夜,他并没有在梦中见到师兄。
木枫川离开文济堂最初的小半个月,樊溪把自己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空出来的片刻余暇也巴不得用些繁琐的小事填满。
师父文卓闲来他房里坐过几回,查了他读过的医药典籍,樊溪自然对答如流,文卓闲也不夸他,又不说何时传业,兀自将大把的时间用来闲坐在文济堂问诊的医堂里,还要拉着樊溪在一旁相陪。
“看见那个秃了头的男子吗?”文卓闲抓着一把烤花生,悠然自得地问樊溪。樊溪盯着正在问诊的那个男子看了半晌,不知道师父要问什么?
“他应该是得了寒症,”樊溪思忖着说,“听他主诉,周身酸痛,盗汗畏风,夜里还起了热,但是烧得不烫,桂枝汤应该可解。”
“我不是问你这个。”文卓闲搓着手里的花生壳,“你觉得他要是长着头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容易着凉?”
樊溪一时辨不出师父是要跟他扯闲话还是真的在期待他的答案。自己方才只顾着听那病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抱怨身上哪里哪里痛,根本没有在意这个人生没生头发这等庞杂的小事。
文卓闲见樊溪沉声不答,笑了笑,说:“我与你赌,等下他取药,必然会向我们要求些甜的东西去压药的苦味。”
“畏苦乃是常情,”樊溪说,“柜上的冰糖,蜂蜜不就是备用的吗?”
“他要的糖必然会比你想的要多出许多。”文卓闲说,“我若是说准了,待会儿你再帮我剥一盘花生来吃。”
樊溪觉得有意思,目不转睛地盯上了那病人。只见那人问过诊,将方子交到柜上,直接和伙计要了一大包的冰糖,药还没有配好,他已经咯嘣咯嘣地嚼没了两大块,樊溪看得满脸难以置信。
文卓闲将盛着花生的笸箩往樊溪面前推了推,手指在笸箩边上轻轻地敲,樊溪会意地开始给师父剥花生。
禁不住追问,“师父怎么会把这个病人脱发与他爱吃甜食联系到一起的?”
文章闲慢条斯理地,“肺主皮毛,你可是知道的?”樊溪点头。
“此人年纪不大,却脱发至此,实乃甜入脾胃导致土虚旺,进而我便判定他十有**嗜甜。今日他只是秃了头,无非是容貌有损,但是如果他积习难改,越食越甜,不加节制,等到年纪再长些,容易得消渴症,那便是大事了。”
樊溪听师父讲的入了神。
没注意文卓闲脸上的闲散忽然收敛了几分,他正认真地注视着樊溪剥花生。樊溪将两个拇指相叠,一起按在花生壳上,用力捏下两三次,花生壳才“啪”的一声裂开。
文卓闲接着又说,“世人生病求医,十个有十个求的都是药到病除,你若是明日之前给这个男子解了热症,他必要赞你一声妙手回春。可其实行医者所求应远不止次,所谓上工治未病,为师希望你能以此为准,治人胜于治病,才不妄你点灯熬油,读过那么多前人经典。”
樊溪不住地点头。文卓闲斜眼又看了那个病人一眼,“溪儿,你可愿意上前提点他一下”
酸枣仁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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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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