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樊溪连日操劳,为方父备好了三个月的用药,又将汤药和药浴的方子细细地整理好,亲自送去给方父,进屋的时候,樊西看见方夫斜坐在床沿上,收拾着简陋的一点行囊。方父看见樊溪进来,不说话,只是叹气。
“方老伯,东西够用吗?少了什么和我说,方公子忙,我帮着备办。” 樊溪一脸真诚。
“樊公子,不用了。” 方父说一句话,叹一口气。
“这些药还有方子,您都拿好,如果药用完了,你让方公子拿着方子到京城的药铺里去配,京城里药铺的东西更全更好。”樊溪嘱咐道。
“京城?”方父忽然抬起头,樊溪看到那双饱含混沌的眼睛中似有暴风骤雨,愈发暗淡。“我此去是回詹州老家。” 樊溪听见方父说。
“什么?方公子不是说他在京城里安顿下来就接你?”樊溪对这样的变故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是接,是送,送我回老家,我们方家在老家还有一处祖宅。” 方父艰难地说,“倚儿已然定了亲,他还要忙差事,我跟着帮不上忙,净拖后腿。”
“已经定了亲?” 樊溪十分诧异,“怎么定亲也没见接您过去?”
“去哪里,去京城亲家?” 方父失笑,皱纹簇在眉间拧成节,“倚儿是倒插门,已经做了别人儿子,把我送走的主意也是我那没过门的儿媳妇提的,我干嘛还要上赶着去让人不待见。”
樊溪一时语塞。
方父用袖口擦了一下眼角,不看樊溪,“樊大夫,你对我们父子有恩,我这辈子,连同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忘。倚儿对你存着不一般的心思,这我也知道,可他是我的独子,要光耀门楣,要传宗接代,他走到今天这步,步步都滴着他的心血。你我都是一样,帮不到他,就别拖累他。所以今日我在这里求你,你也不要纠缠,离他远些吧。”
“离远些?” 樊溪从小听着这三个字长大,次次都被穿心而过,他觉得他早就应该习惯了,可哪怕到了今日,再次听到这同样的三个字,他麻木的始终都不是那颗心,而是无力的一副手脚。
“方老伯,您想多了。” 樊溪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嘴里发出来,恍惚得如同是在听另外一个人说,“您是我的病人,方公子在此处也病过,我身为大夫,遇到了就不可能袖手旁观,您大可不必担心别的。”
方父终于抬眼看了看樊溪,却只能流下几滴浑浊的眼泪,发出无声的叹息。
方倚雇的马车果然如期到了,马车是空的,方倚没跟来,也没见捎什么东西给方父。方父住在文济堂里的这几个月休养得已经大抵和常人无异,他自己提着两个包袱,空空落落地放到马车一角,一阵秋风吹过,有几片黄叶翻卷落到包袱上,片刻也飘走了。方父怔怔发呆,没注意三喜跟着樊溪出了大门,两个人手里都提得满满的。走过来时三喜帮樊溪将几个大箱子放进马车后面。
“樊大夫,你这是?” 方父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样子。
“方老伯,我给您带的药,够用一年,应该能巩固疗效。我和师父商量,这几天一起改了一下方子,有几种特别便宜常见的草药可以用,这些药用完了,您就换那些草药。” 樊溪说着,将一个信封递到方父手里。
方父的眼泪再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打在信封上。
樊溪倒是一直微笑着,“方老伯,方公子是个有才学,有出息的人,您要保重身体,少忧思。我们相识的这几个月都是缘分,我希望你父子一切顺遂,您一路平安。” 方父被樊溪扶着颤颤巍巍地上了车。车夫提了缰绳打了马,车轮缓缓地踏上官道,就此走远。
此路通经年,漫漫不回头。
月夕节过了,送走了方父。文卓闲很正式地告诉樊溪,要他收拾好东西,准备跟他一起离开文章镇开始他们商量好的游历。至于他们先去哪里,文卓闲告诉樊溪是南陵,之所以选择去那里,因为那里是他的老家。能去师父的老家一窥师父以前的生活,着实让樊溪兴奋,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
樊溪的行李以书籍为主,除了医书药典,樊溪还想着在师兄的书架上找几本地方志,路上没事可以翻阅解闷。樊溪没想到,同地方志一同被翻出来的,还有一本封皮发黄的日志。木枫川有写日志的习惯,这个樊溪知道,木枫川主要在日志里记录一些功法的口诀和练剑的心得,他的日志里写了什么从来不避樊溪,樊溪不仅可以随便翻阅,而且还可以随便在上面添加涂写,诸如“今日三餐没有剩饭,师兄答应讲一个睡前故事,立此为证”之类的重要事情。
樊溪无意间找到的这本日志看着相当久远,樊溪好奇,忍不住打开看,日志并没有记满,前面所写依旧是功法口诀和练剑心得,樊溪草草翻过直到最后几页,他看见满章满纸都写满了一个“不”字“,大大小小,歪歪斜斜,几页全都是这个字。这是在练字吗?樊溪疑惑,越是比划少的字,越是要练,才能写得端正,这个道理少时学堂里的老师也讲过,不过,师兄干嘛只练这个“不”字?而且还越写越乱,后面几个几乎飞起来,化作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真看不出,平日一板一眼的师兄还练过狂草。
出发的日子到了眼前,文卓闲提出来,要带樊溪进京城侯府同木侯爷辞行。
上次,也是樊溪第一次进木侯府还是年初,他被人捆进去莫名其妙挨了陆大帅一顿鞭子。不过木侯爷在樊溪的印象中还是不错的,人富态又和善,他在侯府卧床的那几天,这个木侯爷每天三番五次地跑来问他,“饿不饿,想吃什么随便点。”
这一次,樊溪跟在文卓闲的后面,再次跨进侯们深院,又见到富态又和善的木侯爷时,樊溪听到的依旧是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溪儿走了这么远的路,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这是在家里,随便点。”
“那就吃樱桃肉,烧鹿筋,随便再加坛桂花酒吧。” 文卓闲说。
“好好,那溪儿呢?我这冰窖里还藏着新鲜桃子呢,我叫厨房给溪儿熬冰糖桃汁,那个东西养人,川儿跟我提过说溪儿喜欢这个。” 木侯爷笑眯眯的,樊溪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
侯府安排的招待十分讲究排场,木侯爷要樊溪坐在他身边,在饭桌上,他好几次嫌弃专门安排伺候樊溪的两个丫鬟没有眼力,亲自上手给樊溪添汤加菜,弄得樊溪莫名紧张,一桌子佳肴只吃出同样的味道。
“出门东西带多了累赘,我这里银票备好了,你们路上缺什么就买现成的,还有这个腰牌也是给你们备的,凡是有我们木家股份的商号,你们进门随便住店,上座随便点菜,柜台里卖什么,你们就拿什么,都记我账上。” 木侯爷说。
“嗯。” 文卓闲一个字算是答复了侯爷的所有殷勤。
“溪儿,路上自己当心,照顾好身体,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遇到困难委屈只管捎信回来,侯府摆得平。” 木侯爷对樊溪说。
樊溪不知所措,连个“嗯”都忘了说。
“川儿在北疆怎么样了?” 文卓闲的一句话,打开了木侯爷的话匣子。
“可别提了,从他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这颗心就是悬着的。虽说男儿志存高远,可不管怎么说,川儿也是我木家的独子,成家立业还是在我身边最好。”
木侯爷说者无心,身边却有个人听者有意。
坐得近,木侯爷鬓边斑驳的白发被樊溪看得清清楚楚,让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独子?他怎么忘了,师兄也是独子,就跟方倚一样,两个肩膀上担着一个家,堂上有慈母等着儿孙绕膝,有老父盼着光耀门楣。京城多好啊,侯门多好啊,师兄生在侯门,本应该长在侯门,可是却陪着他在京城外普普通通地过了十几年。如今又远离父母,驻守边垂,还不都是因为他。当初木侯爷送师兄出家门的时候,心里面是不是也曾希望师兄离他远些。
樊溪从心酸想到心冷,他就应该走得更远些,他什么都做不了还需要人照顾,凭什么要霸占着师兄的喜欢,真是太自私了。
喝过了践行酒,文卓闲带着樊溪被侯爷送到门口,侯爷对着樊溪又是好一通嘱咐,说着说着,侯爷指着樊溪腰间的那枚镶佩问,“溪儿身上戴的这个东西十分别致,纹路天然成趣,什么做的?怎么没在京城里看到同样的料子?”
“是师兄从北疆捎给我的。” 樊溪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心虚了。
“这个小子。” 木侯爷只咕哝了一句,一反常态地没有再多问。
这个秋天,注定又有一番别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