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神明的力量,兰斯用了很久很久。
回自己的卧室时,她听见了走廊外哭与哀嚎声。联邦军队已经全部投入救灾行列,附近的难民无计可施,只能围堵在兰斯的宅邸前,恳求这位大人物派出守卫挖掘废墟下的幸存者。
兰斯坐在床边,门口的仆人建议她把门合上,晚上才能睡个好觉。她摇头拒绝了,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枚女性头颅。
头颅的脸仍然模糊不清,光和影不断波动扭曲,如水中月般摇曳着,没人能知晓真实的模样。
脖颈的断面被放在一张餐盘中,那些原本凌乱的发丝被手指缓慢的梳顺。当兰斯摸到那发丝上柔软的翎羽,她的指尖停顿,低声自语:“鸟类的毛。”
她用敏锐的触觉,感知着死去神明的真实面貌。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举动,神明的遗骸残留着数不尽的污染,光是注视就会陷入疯狂,更不要说触碰。
兰斯的指腹滑过柔软细嫩的,显然属于年轻女性的皮肤,湿润的毛巾细致的将上面沾染的血液擦干。她描摹着小巧的鼻梁,眼睛的轮廓,睫毛……四只眼球。
眼球的触感湿润而有弹性。
这样明显的非人特征使她的指尖在此处久久停留。即使死去有段时间,这头颅仍然保持着鲜活时的样子,只是触感异常寒冷,兰斯的指尖被冻得慢慢失去知觉。
她张开手,眼眸中倒映的手指变得也有些模糊不清。这是被初步污染的征兆,据那位世界意识所说,要掌握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牺牲是必然的。
不是谁都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兰斯握紧手指,指甲微微陷入了掌心,尖锐的疼痛与门外刺耳的声音将她从亵神的疯狂中解脱,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中拽出来。她无暇思考其他,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少,她根本来不及因为失意而消沉,更不能有半刻脆弱……
她必须获得这份力量,必须。
每当看着自己在一点点往她的方向靠拢,恨与怨便无言的疯狂滋长,蚕食着心脏,旧日的爱意浇灌着这个暗处的角落,使其张牙舞爪,愈发旺盛。
头颅被放回原位,兰斯在浴室中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被污染的那部分肢体似乎恢复了正常。
她侧躺在床上,以一个颠倒的视角,一动不动的盯着餐盘上的神明。
……
云颐和天使降临的地点是当初离开的那座公馆。
换算一下时间,这个世界大概过去了二十年左右,虽说把头颅托付给了新管理者,但……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公馆久未修缮,墙壁残破,角落遍布着蜘蛛网,依稀能瞧见当初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动乱与冲突。那场宴会被天灾中断,权贵们提前躲入了防空洞,无数普通人涌入这里避难,便携食物的垃圾丢的满地都是,无人打扫。
厚厚的阴霾笼罩着天际,无法分辨时间,寒冷的天气让植物的叶子上凝着一层白霜。
他们两个一降临就变回了当初离开时的装束,踏出公馆,印象中的豪华庭院只剩下杂乱的花圃、干涸的喷泉,疯长的杂草完全吞没了通往外面的路。
“这里荒废了。”云颐扫视四周,确认这里近十年来都不可能有人踏足过,“可是不应该,这里发生过一场重要的战斗……”
难道天灾将人类居住地破坏的太严重,或者击中了工厂、港口和军事基地等重要设施,让整座城市荒废了,人类迁居到了别的地方?
他的心情有些微的沉重。
“不,有人在盯着。”天使忽然提醒。
震耳欲聋的噪音由远至近,一架直升机经过庞大的公馆上空。
云颐和天使对视了一秒,从杂草丛中穿行过去,一会便到了公馆生锈的大门前。但出人意料,公馆外是一圈红色的护栏,护栏后是一堵六米高的双层钢化玻璃墙,墙后的游客傻站着,吃惊的看着这两个仿佛从历史书中走出来的人物。
云颐:“……”
天使:“……”
直升机停在不远处,螺旋桨的噪音让一切都听不明确,里面的人朝他们招了招手,让他们上来。
第一时间认出那两位是谁后,博物馆的所有监控被关闭了,录像以及备份也极快的速度删除,监控员转头拨通了两个号码,先是帕利基尔联合政府的总统兰斯,其次是博物馆管理者。
博物馆立刻组织员工拦上入口,宣布闭馆,将游客疏散,见到了那两位忽然从“旧公馆遗址”中出现的游客则被请到办公室喝茶。
馆长的手心渗出了汗水,所幸这通无需转线的电话很快被接通了,视频里的总统女士正在工作,背后垂下的是圣维亚联盟旗帜与帕利基尔旗帜。她今年已经近六十岁了,灰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脸上有丝丝皱纹,岁月将她身上的气质沉淀的更加优雅。
“做的很好。”总统女士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她端庄的颔首,“把他们安置在新公馆,我会亲自和他们会面。”
直升机降落在新公馆顶楼的停机坪上,飞机到达前,首都联盟军已经将新公馆附近的道路完全封锁,周边的店铺也收到了歇业通知。
新公馆是一比一对照着旧公馆复原,但各方面设施更加豪华和先进的一座建筑,门口的石碑显示于五年前落成,参与建设的单位有很多,是民营企业自发组织的合作项目。
对讲机传来指示,两人被服务员带领着穿过铺着地毯的长长走廊,进入一间空旷的主会客厅,门被带上后,两位武装人员守在了门口。
室内空无一人,只有摄像头发着幽幽的冷光。
“看来我们多虑了,兰斯把这个世界建设的很好,如果是我,二十年的时间可能只够做好灾后修复。”云颐深思道,“不,还是太自信了。如果没有你的帮助,一场暴乱就够把我踹下台了。”
“她完成了我的嘱咐,掌握了操控世界的力量。”天使肯定的点点头,“既然能直接操纵这个世界的记忆,物质,时间,空间,那一切都会像搭建积木一样简单。”
一道声音由远至近:“感谢两位阁下的夸赞……”
外面的武装人员推开了门,总统女士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这就是我力量的极限了,我并没有您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
白发的天使略带好奇的看着她。
“至少比起她来,我还差的多。”兰斯低声说。
……
对待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已是一位长者的兰斯,和他们说了很多很多。
从联盟受灾后第一年,每一年的数据,势力情况,事件她都事无巨细的记在心中,有些事件的惨烈程度令人张目膛舌,但兰斯只是用平和的语气诉说着,自己是如何用神明的力量将其抹平。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枚颅骨,说话时,她的指尖下意识环绕着它,像是在把玩自己的收藏品一般。
“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也依赖你的能力,知道你迟早能独当一面。”云颐道。
“我知道的。”兰斯轻松和蔼的笑了笑,“很高兴没让你失望,还有……当初您受的伤还好吗?”她略带担忧的看向天使。
天使点头:“已经痊愈了。”
兰斯说:“抱歉,这个世界让你承受了那样的伤害,当初不懂事的我还有所误会……”
天使稍稍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动手是没错的。”兰斯轻声道,“即使是当时的我,在得知真相后也庆幸胜利的一方是您,没有什么比这个世界,生命,以及帕利基尔更加重要。
这不代表我对她没有丝毫感情,但是在那时,我真的感觉,我们的关系荒诞可笑。”
天使并不怪她。
作为旁观者时,祂看着伪装成普通军官的神明和兰斯那样谈笑,就知道她不会甘心当一个看客。这个游戏人间的神明迟早会毁掉他们缔造的新国度,毁掉云颐长久努力得来的成就,毁掉所有一切。
而兰斯被蒙在鼓里。
在宴会上时,她看华莺的目光很温柔,从始至终,她所计划的未来都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她拥有权力,名望,爱人,以及极高的社会地位,什么都有了。她满腔雄心壮志,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如此伟大的成就,可想而知,往后的未来会有多么幸福。
陨石落下的那一刻,兰斯怔在了原地。酒杯被摔碎在地上,而华莺淡然自若的站在她身旁,目光垂落,嘴角勾勒着一抹笑,轻蔑又恶劣。
像是将别人辛苦堆好的积木城堡推倒,兴奋不已的孩子。
天使看向兰斯:“和神明谈恋爱就是这样。”
云颐深感赞同:“云庭那些神明的对待感情的态度都相当糟糕。不过既然看清了,走出来就好了。”
兰斯沉默片刻。
“说来有件更可笑的事情。我好像,并不想放下她。钱中校说‘死去的神明会花百年时光复活’,她迟早有一天会回到这个世界,接管被冒领的权力,让命运重蹈覆辙。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能与她抗衡的力量,可是……我想试试。”
“你要主动与她对立吗?”天使问。
“毕竟我的心底有很多很多的委屈啊。”兰斯笑着说,“我必须和她有个了断。”
“不用担心,等她复活,我估计已经活到现在的两倍岁数了。我原本不是个擅长等待的人,但事实证明,心有执念时跨越时光不是一件难事。即使我老了,头发白花花,满脸都是皱纹,腿脚不便需要拐杖,我也能记住那一刻的心情。”
——那种恐惧,荒谬,被戏弄背叛的感觉。
“融珏大人……现在我能念出您的名字了。接下来的时光里她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这本就不是您的责任。我保证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来打扰您。”
“你们将帕利基尔交给了我,那么这就是我的国度,我的世界,我的故乡。我会拼尽全力的保护这里的一切,前总统阁下,这次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妨碍你的脚步。”
兰斯轻轻的说:“这里,是我的战场。”
会议厅里安静了一会,天使和云颐都若有所思。
天使说:“这个神明坏透了,小心。”
兰斯颔首:“我会的。”
云颐叹了一口气:“兰斯,累了要休息。”
兰斯调侃般道:“这句话由你说出口最没说服力。当初是谁一工作就是几天几夜?”
云颐回道:“当然偷懒过,没让你发现而已。”
兰斯露出宽容的笑意:“没事的,指挥官。”
“……这真是个久违的称呼。实际上我刚刚一直不太能敲定如何称呼你,但还是这么叫最熟悉了。”
“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我该做的,是比你更加优秀。
你的事业现在是我的事业,你的部下现在也成了我的部下。说没有与你竞争的心思是假的,我很期待接下来能将帕利基尔发展到何等程度,是否能超越你的成就,让大家忘记那个失踪的总统,只知道兰斯这个名字。”
她的声音平稳而坚定,带着久居上位的自信与风度。
“我给出的这份回答,是告诉回到这里的你们,不必担心。我生活的很好,这里的人们也一样,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而拼搏着,从神明手中争抢命运。”
云颐的心情顿时像是开了天窗般敞亮了不少。
他凝视这这位女总统,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欣赏与认同。他从前就知道兰斯是个性格高傲,认真,绝不服输的人,在命运的锤炼成长与时光的冲刷下,她已经蜕变成了犹如启明星般耀眼的存在。
华莺那样随意拨动世界之钟,滥用权能,还真的让她挖掘出一个钻石般的灵魂。
接下来的几年,他们暂时定居于新公馆,看着这个世界愈发飞快的发展,兰斯总统做出的更多改变。慢慢的,云颐好像真的在被这个世界忘记。他的名字在教科书上被一笔带过,出现更多的,是其他几位领袖的胸像照片。
他们都已老去,不过留在教科书上的照片都很年轻,眼底充斥着不服输的火焰,炯炯有神的看着镜头。兰斯当然没有让任何人修过这些照片,当初说的不过是玩笑话,他们的神色已足够有感染力了。
兰斯问:“要和那些老家伙聚一聚吗?”
云颐拒绝了。即使兰斯表示那几位时常把前总统的名字挂在嘴边,但云颐给出的答案仍然是没必要,在任务之外,他似乎更喜欢当个旁观者。
于是兰斯没再提出更多提议了,她每天都很忙,有无数的事情要做,等她过了段时间想起公馆的两位客人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封手写信。
她遗憾的叹了口气,轻轻拆开信件,阅读上面的文字。
过了片刻,她露出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指挥官,你还是这么的……”她低声自语,“还是这么的独断啊。”
时间如流水般飞速流逝,帕利基尔愈发强大。终于,人类彻底迈过了历史上的那次重大事件,技术的进步让他们不再为资源而苦恼,终于跨出了星系。
兰斯总统是人类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也是最受拥戴和尊敬的一任总统,她所做出的贡献巨大,连厚厚的一本人物传记都要分好几册来描述。
在第二次基因跃进计划后,人类的寿命就已经达到150岁,兰斯女士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岁了,仍然以80%的选票连任着总统,作为人类的指明灯。
而在某一天,天际亮起了微微的红光。
一只巨大的眼睛猛然睁开,注视眼前玻璃球般的世界。那长长的睫羽上还带着新生的,湿漉漉的黏液,虹膜如水洗般干净纯澈,颜色则是梦幻的通泉草紫。
那枚颅骨化作流沙从指缝中溜走,年长的女人虚虚的拢了一下手指,什么也没抓住,她目光微微出神,抬头时,已经位于一处纯白的,荡漾着水波纹的空间。
她的灵魂被转移了,苍老的身躯昏倒在了现世,站在这里的是保持着三十岁左右容貌的灵魂,兰斯触摸自己的光滑的脸庞,柔软的长发,很久未曾体验过这样年轻的感觉。
这一天终于来了。
眼前的不远处,站着一位瘦削美丽,纯洁懵懂的幼女。
她是水波纹扩散的中心点,时间与空间自她的脚下衍生,如幻梦般迷离的摇晃。
漆黑的发丝如蛛网般细密的遮掩着新生神明瘦骨嶙峋的身体,像墨迹在洁白的画布上纵横交错,流淌着湿润的痕迹。
她有着令人忘却呼吸的美貌,以及四只通泉草色的眼睛,从头到脚都犹如精心雕琢的艺术品,连发丝间生长的翎羽都美得恰到好处。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在纯白的空间中只是对视,谁也没有出声。兰斯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那幼女只是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这个人类女人,似乎渴望着什么。
兰斯看着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她想,不是吧?
瘦弱的幼女向她走来。
她试探的抱住了兰斯的腰,兰斯的身体顿时微微僵硬,神色怔愣,随后听见了幼女的轻柔的低喊。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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