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到毕扬感觉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那宽阔的跳板上便涌出了密密麻麻的人流。
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随行的吏员,抱着文书的书童,搬运箱笼的仆役……形形色色的人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下船来,瞬间将码头那片空地填满。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晃动的身影,根本没办法通过肉眼一个一个去辨认,去寻找那个心心念念的面庞。
毕扬一下子慌了神,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手指紧紧攥住了窗框,目光焦急地在混乱的人潮中徒劳地扫视。
“哎呀!怎么这么多人!”章贞贞也没料到是这般情景,她立刻挤到毕扬身边的窗戶,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守在马车旁的阿蓬急切地喊道:“阿蓬!快!挤到前面去显眼些!这么多人,兄长他们找不到我们的!”
阿蓬闻声,立刻领会,对着身后两个小厮一招手,三人便如同灵活的游鱼般,一边高声应着:“小姐放心!”一边奋力拨开人群,朝着跳板的方向艰难地挤了过去,边挤边挥舞着手臂。
忽然,毕扬慌乱扫视的目光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骤然落定在人群中的某一处。几乎是视线触及的一刹那,她的心便告诉她——找到了。
那个注定会让她目光停留的人就在那里。
他站在离跳板不远,稍显疏朗的位置。
身形似乎比在崇州时清减了许多,愈发显得挺拔如竹,穿着一身绢白色的杭罗直裰,衣料质地细腻,光泽温润,领口和袖缘用暗色丝线绣着极精致的云水暗纹,一头墨发用一支简单的青玉竹节冠整齐束起,再无多余饰物,这身打扮不算炫目华丽,却处处透着风骨和雅致,更衬面容清俊。
此时的他正微微侧身,对着身旁的人弯腰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这个谦谦有礼的姿态,让毕扬想起在山崇州山中,有一次她躺在大石头上等他来练剑,他却因被书院先生留下而迟到了久。他匆匆赶来时,额上还带着细汗,便是这样对她行了个礼,带着歉意解释道:“耽误了好一会儿,才从课上偷溜出来,莫要见怪。”那时的他,眉眼舒展,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与真诚,如同山间最清澈的溪流。
然而,此刻。
当他行完礼,缓缓直起身,抬起头来的瞬间,一切却有些不同。
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眉眼依旧是俊朗的眉眼,只是曾经盛满星辉和暖意的眼眸,此刻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沾满了为时尚早的冬日寒意。他的嘴唇微微抿着,唇角自然下垂的弧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小心翼翼地收敛、掩埋,只剩下这片让人心慌的,波澜不惊的平淡。
子期与身旁那位气质沉稳,身着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低声交谈了一句,便在两名小厮的随侍下,随着阿蓬的引导,朝着马车的方向缓步走来。阿蓬一边引路,一边回头朝着马车这边指了指。
“他们过来了!我们可以下去了!”章贞贞雀跃地低呼一声,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率先由女使搀扶着下了马车。
毕扬深吸一口气,跟着起身。当她弯腰踏出马车,双足落在实地的瞬间,周遭熙熙攘攘的人声、码头的嘈杂仿佛顷刻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世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她自己有些过响的心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鼓噪。
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她不禁在心底自嘲了一句:毕扬啊毕扬,你这算什么?曾经过往种种,哪一桩不是生死一线?那般阵仗都见识过了,如今不过是见个……故人,有什么可紧张的!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勇气陡然升起。运内功,平气息。
她不再犹豫,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挣脱束缚的飞鸟,直直地、毫无避讳地迎向了十几步开外,那双刚刚抬起、正望向这里的,子期的双眸。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王子期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中!
他原本平稳的步伐猛地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幸得身旁的小厮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那双原本笼罩着淡漠雾霭的眸子,在看清毕扬面容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处的幻影。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埋的痛苦,如同被巨石砸开的冰面,瞬间冲破了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清晰地在他脸上炸开。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死死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眼底,扶着小厮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又在下一刻涌上些许不正常的潮红。那复杂的眼神里,有久别重逢的震动,有深埋心底未曾熄灭的情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处遁形的慌乱与痛楚。
子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在越州章家的马车旁,与他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只存在于记忆和愧疚中的人,如此猝不及防地重逢。
他的目光,几乎是贪婪地、带着刺痛感地落在她身上。
不过短短数月不见,她似乎……更好看了。并非妆容服饰的改变所带来的好看,而是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光华。山野的风霜并未磨损她的容颜,反而将那份清丽淬炼得更加夺目,眉眼间的轮廓仿佛也长开了一些,愈发明朗飒爽。
她站在马车一侧,身姿挺拔如修竹,自成一派天地。那份他曾无比熟悉的灵气和机敏依旧在,却似乎沉淀了下来,混合了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与疏离。
是的,疏离。
尤其是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记忆中那般带着依赖和暖意的清澈,而是平静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这让他的心脏犹如被匕首轻刮般掀起阵阵轻盈却致命的痛。
是他亲手推开了她,用那样突然的方式抽离。
他以为自己留给她的只是短暂的伤痛和最终的遗忘,却从未想过,她会出现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更耀眼,却也仿佛离他更远的姿态。
眼前的她,美好得让他心颤,也陌生得让他心慌。那久违的容颜,此刻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比离别时更沉重的、混合着惊艳与绝望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
“鹤尘?”身旁的章廉敏锐地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失态,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询问,“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可是身体不适?”
询问如同警钟,将子期从翻涌的情绪中猛地拉回现实。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测,立刻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微微侧头,对章廉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无妨,许是太久未乘船,有些晕眩,歇息片刻便好。”
章廉了然地点点头,并未深究,转而对着搀扶子期的小厮吩咐道:“阿墨,仔细扶好你家公子。”
短暂的插曲过后,子期的目光再次投向不远处的毕扬,心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该来的,终究会来。既然命运让他们在此重逢,既然她已找来这里,那么所有的解释,所有的痛苦,都无法再隐藏。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将沉重的绝望与无奈暂且压下,在阿墨的搀扶下,朝着马车,朝着那个让他心魂俱震的身影,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迈出了步子,每靠近一步,那份压在胸口的重量似乎就加重一分,但他没有停下。
几人终于在马车旁站定。章贞贞率先上前,对着章廉和王子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带着刻意的端庄:“兄长一路辛苦,鹤尘哥哥安好。”她悄悄拉了拉毕扬的衣袖,示意她一同见礼。
行礼时,贞贞的目光飞快地从子期身上掠过,带着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随即转向章廉,语气轻快了些,“兄长路上可还顺利?父亲在家中已备好酒菜为你们接风呢。”她简单与章廉寒暄两句,便迫不及待地转向介绍毕扬。
“兄长,鹤尘哥哥,这位是毕扬姐姐,是父亲故交毕岚叔父的女儿,如今在府中做客。”她说着,又转向毕扬,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毕扬姐姐,这位是我兄长章廉,这位是王鹤尘王公子。”
听到贞贞介绍自己,毕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依着礼数,微微垂眸,对着章廉和子期一一颔首示意,动作略显僵硬,却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章廉目光温和地看向毕扬,拱手还了一礼,语气沉稳客气:“毕扬姑娘有礼。在下章廉。”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继续说道,“以前常听家父提起毕岚叔父,赞他是位难得一见的挚友,性情高洁,逍遥自在。只可惜……后来因各自家中事务牵绊,天各一方,终究是相隔甚远,再也未能相见。家父每每提及,总觉亏欠良多,引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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