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章夫人慢慢踱步到子期身边,脸上露出温和得体的笑容,语气亲切却不失分寸地说道:“这位就是鹤尘贤侄吧,廉儿在京都读书,诸多琐事,想必没少劳你照应,伯母在此谢过了。此次你能来家中过节,伯母心中甚是欢喜,定要多住几日,只当在自己家中一般,切莫拘束才是。”
子期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谨地回应道:“章伯母言重了。章兄才学出众,处事周全,在京中多是他在照应小侄。能得伯母盛情相邀,共度佳节,是小侄的荣幸,定当遵从。”
章夫人含笑点头,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接着,她脚步微转,缓缓走到毕扬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温声道:“这位便是毕扬姑娘吧?你来府中这些时日,我却因斋戒规矩严谨,一直未能亲自探望,实在是照顾不周,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她的话语客气周全,目光柔和地落在毕扬身上,“姑娘既是老爷故交之女,便如同自家子侄一般,千万莫要客气,在府中安心住下,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或是直接来告诉我便是。”
毕扬正想依礼开口回应几句感谢的客气话,却见章夫人话音甫落,便已自然地转过身去,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例行的交代,并未真的期待她的回应。
章夫人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浅笑,对着众人道:“午膳已备在花厅,一同过去吧用饭。”说罢,便在锦书的搀扶下,率先朝花厅方向走去,步履从容,并未再多看毕扬一眼。
毕扬愣了一下,虽觉这结束得有些突然,但也没往心中去,只当是章夫人行事干脆,并未深想这其中或许隐含的轻视与敷衍,便也抬步准备跟上。
然在一旁的子期,将这不着痕迹的怠慢看得分明。
他唇角那抹惯常的温和笑意淡去,眼神微冷,目光在梁雨的背影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这份不悦压在了心底。
前方,章夫人已亲热地挽住了章廉的手臂,仿佛要将积攒了数月的关切尽数倾泻。
她侧着头,话语轻柔却密集,不停地询问着儿子在京中的饮食起居,学业人际,又絮絮叨叨地说着为他新置办了哪些衣物用具和吃食,定要他返京时一并带上。贞贞凑在一旁,娇声说着“兄长有的,贞儿也要”,引得梁雨无奈又宠溺地嗔怪她两句,母子三人言笑晏晏,气氛温馨而亲密。
看着眼前这母慈子孝,兄妹和睦的一幕,毕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无论她在外玩耍至多晚,山中夜色多沉,家中灶台上总会温着一碗简单的饭菜,灯下也总有母亲等待的身影。那才是家最温暖的模样……
正当她沉浸在思乡情绪中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轻轻牵拉了一下。
愕然回头,却见子期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他目视前方,并未看她,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他目视前方,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语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久违的调侃:“来的船上我和章兄好不容易把他上次带的吃食解决完,看来回去还要接着吃……”
没头没尾的一句,毕扬一听,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子期对着那些甜腻吃食皱眉的无奈模样。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如同平静湖面被春风拂开的波纹,只是笑意刚起,她便立刻意识到场合不对,更记起两人如今早不是昔日同窗身份。
她慌忙垂下眼睫,试图用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笑意,嘴角却仍像被什么东西勾着似的,微微颤抖着向上翘,那模样,像是偷吃了蜜糖却要强装镇定的野猫,带着几分可爱的窘迫。
一切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数落入了子期眼中,见她虽极力隐忍,终究是被自己逗得露出了笑模样,心中那因章夫人态度而生的些许郁气,以及重逢以来的沉重压抑,似乎都随之消散了些许,一直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暖意。
两人没有交谈,默契地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面上皆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沉默地随着前方谈笑风生的一家人,朝着花厅走去。
唯有方才那短暂的交集,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彼此心间留下了无声的涟漪。
……
午膳设在花厅,席面精致,多是越州本地时令菜蔬和江鲜,虽不及晚宴正式,却也透着节日的丰盛与用心。席间,章夫人依旧主持着局面,与章廉和贞贞说笑,偶尔也会关切地问子期和毕扬几句口味是否习惯,表面看来,倒也是一派融洽的节日氛围。
毕扬与子期相邻而坐,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书墨清气,仿若回到了昔日书院的时光,这让她握着银箸的手指微微收紧,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碗碟上。
起初,席间多是安静的咀嚼声。忽然,子期目光落在中间那盘清蒸鲥鱼上,温声开口,打破了沉寂。
“这鲥鱼甚是肥美,挑选此鱼,需看鱼眼是否清澈饱满,鱼鳃是否鲜红,手指轻按鱼身,触感紧实且有弹性者为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曾经听闻北边还有另一种做法,取春日韭菜嫩芽垫底,鱼身覆以火腿薄片、嫩笋尖,淋上花雕酒与鸡油同蒸,起锅前再撒一把新焙的虾子。如此,火腿之咸鲜、笋尖之清甜、韭菜之辛香与虾子之海味层层递进,方能将鲥鱼之肥腴衬托到极致。”
他言辞生动,描述细致,仿佛一位老饕,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章廉微微惊讶,放下筷子笑道:“鹤尘兄,从前见你对吃食一向不甚讲究,还以为太学饭菜不合你胃口,原来竟是深藏不露,见多识广。”
贞贞也在一旁掩口笑道:“兄长,你怎么能跟鹤尘哥哥比?他毕竟是京都来的,见识自然不同。”
章夫人闻言,只是抬眼淡淡看了子期一下,笑了笑,并未接话,依旧安静地用着饭。
子期见时机差不多了,竟反常地站起身,执起公筷,一边为大家布菜,一边从容说道:“其实今日这清蒸之法亦很见功力,火候拿捏精准,鱼肉方能如此嫩滑不散。蒸制时,需以猛火催之,锁住鲜味,时间却不可过长,否则鱼肉便老了。”他先为章廉夹了一块,然后是章夫人,接着是章贞贞,动作优雅,次序分明。
最后,他转到毕扬面前,手腕微沉,精准地将鱼腹部位最肥美、刺最少的那一块,稳稳放入她碗中,口中依旧与章廉对答,仿佛只是顺手为之的礼节。
毕扬低头一看,那块鱼肉莹白如玉,浸润着清亮的汁水,正是全鱼最精华之处。
章廉尝了一口自己碗中的鱼肉,细品后若有所思道:“奇了,方才我也吃了一块,只觉得寻常。经你这么一说,再细细品味,这鱼肉质细嫩,鲜味醇厚,似乎……确实大不相同了。”
贞贞甚至没来得及尝,便立刻附和道:“鹤尘哥哥说的定然是对的!”她侧头寻求认同般问毕扬,“毕扬姐姐,你说是不是?这鱼定然是极鲜美的!”
毕扬被点名,只得夹上一块尝了尝,点点头道:“味道确实不错。以往我在山中时,鱼获多是烤来吃,这般清蒸的……更能体现鱼肉本身的鲜嫩原味。”
子期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他接过毕扬的话,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怀念,说道:“烤鱼自然也是极好的。说来,从前同……同一位玩伴,”他微微一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毕扬瞬间僵直的脊背,“也曾在山林溪涧旁,现捕了鱼,就地烤制。无需繁复调料,只稍撒些盐巴,烤得外皮微焦,内里鲜嫩多汁,带着烟火气和山野的鲜活。那滋味……至今想来,仍觉齿颊留香,甚是怀念。”
这分明就是在说他们二人在崇州山中的往事!
毕扬转头,目光直直撞入子期眼中。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缠,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一个带着猝不及防的震惊与追问,一个含着深埋心底的眷恋与无奈,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碰撞。
子期看着她愣怔的模样,脸上浮起一抹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微笑,仿佛冰层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的一丝暖意。
他适时地开口,打破了这微妙而危险的凝视,声音温和如常:“毕扬姑娘可是觉得合口味?是否需要再来一块?”
毕扬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不,不用了,多谢鹤尘公子,我……我自己会夹。”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心湖却已被他那几句看似随意的话,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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