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罕见地落了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三日,将这座终年晦暗的城池裹上一层刺目的苍白。
一条被积雪掩埋的死胡同深处,气氛却比严寒更加肃杀。一个身形稚嫩的少年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他身上的衣袍虽能看出昔日的精良做工,绣纹隐约可见风华,却因连日的颠沛与磋磨,早已褴褛不堪,和路边的流浪汉别无二致。
“识相点,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交出来,然后滚蛋!这儿是爷的地盘!”
三五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围住了他,带头的是个身材稍高的少年,嗓音尚带稚气,语气却充满了市井痞徒的狠戾。
面对围困,被逼至墙角的少年神色异常平静。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却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冷静:“我身上倒确实有个小东西,前两日顺手拿的。我不识货,您给瞧瞧,看值不值几个钱?”
说话间,他从胸前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素净的软帕。
那帕子白得晃眼,边缘还用银线绣着几朵傲雪寒梅,与这污秽的雪地、与他自身的狼狈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软帕里明显包裹着某物,他抬手轻轻晃了晃,示意那带头的少年凑近来看。
高个子少年盯着他那张毫无乞儿卑怯、反而过分镇定的脸,又瞥了眼那方精致的帕子,仗着人多势众,一时放松了警惕。
而且用这般物事包裹的,定然不是凡品。
他狐疑地凑上前。就在他靠近的刹那,墙角少年眼神骤冷,手腕猛地一抖,软帕被瞬间抽走。
帕巾下露出的,并非珍宝,而是一把寒光熠熠、刃口异常锋锐的匕首!
“啊——!”
惨叫声撕裂了巷道的寂静。
待高个子反应过来,那匕首已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他的左眼。
他痛极,捂住受伤的眼睛踉跄后退,若非身后同伴慌忙扶住,早已翻滚在雪地中哀嚎。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将其余人都震慑在原地,一时竟无人动作。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往死里打!”独眼少年怒不可遏,嘶哑着下令。小弟们这才如梦初醒,吼叫着扑向那势单力孤的偷袭者。
后者早已迅速退回收势,在墙角蜷缩成团,用双臂紧紧护住头脸,准备承受接下来的拳脚。
密集的踢打声和闷响瞬间充斥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雪沫被踢得飞扬。
然而,任凭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挨打的少年却始终紧咬牙关,不吭一声。
他早已料到敌不过众人。方才的偷袭,不过是在注定被动挨打前,抢先一步讨回点利息,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也可以算是他的预谋报复,既然横竖都要被欺辱,那便先让对方付出代价。
所幸,他已是死过一回的人,这冥界的□□伤痕虽痛,却不至于让他再死一次。
况且,他暂时拉不下脸面行乞,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或许更能轻易撬开旁人的同情心。
“住手!”
四面八方的疼痛,随着一声清亮而带着怒意的女声,戛然而止。
众人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白茫茫的雪地映出一个身影。来者是个脸庞圆润的少女,年纪不大,身量未足,却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寒风冻红了她的脸颊,反倒更衬得她肌肤白皙,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独眼少年作为头领,率先发话,语气极不客气:“这是我杆子的地盘,白夭夭,我劝你少管闲事!”
显然,二人是认识的,只是关系不大融洽。
“这是你的地盘你的不错。”白夭夭毫不示弱,大步上前,积雪在她脚下咯吱作响,她伸手指着墙角蜷缩的人,“但这个人,现在归我罩了!”
蜷缩着的少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从手臂的缝隙间漏出半只眼睛,悄悄打量这个陌生的女孩。
他并不认识她。
“你的人!”独眼少年杆子,指着自己凹陷的左眼,声音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他用刀子废了我的眼睛!既然你敢认领,那就赔钱,否则这事没完!”
白夭夭双臂交叠抱在胸前,下巴微扬,说得理直气壮:“他伤了你一只眼,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一个,这笔账,两清了。”
“两清?”杆子几乎气笑了,连带着伤口又是一阵剧痛,“除非他也废掉一只眼,或者你白夭夭,替他赔上一只眼!这才叫两清!”
“杆子,”白夭夭非但没退,反而又逼近一步,几乎站到他面前,声音压低了,却带着冰冷的威胁,“你最好别忘了,这西街一带,我混得比你久。当初若不是我点头,你以为你能在这片地界站稳脚跟?不知早死在哪个角落了……”
她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拍了拍杆子瘦削且因疼痛和愤怒紧绷的脸颊,动作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
“我白夭夭什么性子,你清楚。想保住你右边那只剩下的眼睛,现在就带着你的人,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杆子气得浑身发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仅剩的独眼死死瞪着白夭夭,挣扎了足足好几秒,最终所有的愤怒化为不甘的喘息。他狠狠一跺脚。
“好!白夭夭,你有种!你敢收留他,我们往后势不两立!”
摞下这句狠话,他终于捂着伤眼,带着一群心有不甘却不敢造次的小弟,悻悻然地退出了巷子。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巷子里只剩下雪落的细微簌簌声。
白夭夭这才转向墙角那个依旧蜷缩着的身影。
蜷缩在地上的少年,眼见着少女一步步靠近,适时低垂眉眼,抱紧了自己。
“喂,他们走了,没事了。”她的语气比起刚才的凌厉,缓和了不少,但仍带着些不耐烦。
闻言,地上的少年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白夭夭皱了皱眉,蹲下身,声音提高了一些:“喂!听见没有?你是从外面来的吧,这地界各处地盘早划干净了,你在这儿混不出名堂,赶紧换个地方讨生活吧。”
地上的人依旧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冻僵了一般。
白夭夭撇撇嘴,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雪屑。仁至义尽,她转身准备离开。
“别…别走……”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气音响起,同时,她的裙角被一只因冰冷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拽住了。
白夭夭被迫停下脚步,语气里的那点耐心消耗殆尽:“你又想怎么样?别真以为我随口一说,你就想赖上我。”
方才情急之下说出口的“我的人”不过是为了唬住那伙人,她可没那份菩萨心肠到处收留来路不明的麻烦。
而且她和杆子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和已久,借着这件事,也好灭灭杆子的威风,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人。
杆子那人欺软怕硬,时不时来骚扰她,抢她东西,经此一事,想来近期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那只手没有松开,反而稍稍用力了些。少年用另一只手臂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刻意仰起脸,让她能清晰看到上面青紫交加的伤痕。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眼神里的锋芒尽数收敛,只剩下一种易碎的无助和恳求,怯生生地望向她。
“我…我没地方可去。”他声音沙哑,断续地说道,“求你收留我一天,就一天。明…明天我一定走…我保证…”
说罢,他像是耗尽力气般,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不停颤抖,显得愈发可怜。
“……”
他说的话,他的一言一行,早已真真假假搅成一团乱麻,有时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
周遭的风雪骤然卷起,冷意从肌肤直达骨子里,如细针般扎入肌肤,直透骨髓。他紧闭双眼,如冷风中无处可去的落叶,颤抖飘零。
他猛地睁开眼。
雪景赫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床幔轮廓,若有似无地钻入鼻息,温和地抚慰着他混沌不堪的思绪。
他支着有些发沉的身体从床上坐起,一眼便瞥见有大半薄被滑落在地。
那股萦绕不散、难以言说的冰冷触感,瞬间有了答案。
他又做梦了。
又是些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
他无数次想忘记自己的过去,这些年来服食过无数据说能抹去记忆的药材汤散,可那些被强行压制的过往,总会从梦境的形式在他午夜梦回,或是小憩的间隙,如虱虫般卷土重来,啃噬他的记忆。
“哒哒哒!”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床上的叶知舟彻底拉回现实。
“进来。”
门被推开,大虎一脸藏不住的春风得意,连看见叶知舟这张惯常令他厌烦的脸,此刻也莫名顺眼了许多,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叶知舟误以为他探查到了什么重要情报,眉梢微挑:“有新情况?”
“没有。”大虎晃了晃脑袋,如实回禀,“那百灵身边的学徒,我查不到来历。这几日的观察,也没发现有什么奇怪之处。”
“不奇怪才是最奇怪的事。”叶知舟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意味深长。
“宋清河呢?”叶知舟接着问。
“也没什么异样,不过她和百灵倒是挺亲近,两人关系似乎不错。”
“……”叶知舟不语,只是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继续盯紧,不仅是那个学徒,还有宋清河的学徒,都去好好查查。”
叶知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冰冷的布置任务。
“是。”大虎也懒得追问,瓮声应下。
“下去吧。”叶知舟丝毫没有要客套的意思,开口就是赶人。
“叶老板,你的事说完了,我的事还没说呢。”大虎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凑近几步,搓着手道,“其实是件小事,我以前也跟您提过的……”
“那就按我曾经的意思办。”
叶知舟完全不吃这套,未等他说完便冷漠地截断话头,语气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妖怪那贪婪无度的本性在大虎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叶知舟心知需要利用大虎的爪牙之力,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无限度地容忍和退让。
大虎被这话噎得脸色一僵,所有话语都堵在喉咙口,眼底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狠戾凶光,几乎按捺不住要当场显出原形,将这个傲慢的人类撕成碎片。
但终究,碍于彼此之间那点互相利用、心照不宣的脆弱关系,他不敢,也不能在此刻撕破脸皮。
既然明着讨要不行,那就别怪他来暗的。
他就不信,叶知舟会为了白夭夭那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而舍得放弃他这枚好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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