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花刃下心相照

青丘的桃花开得正烈,漫山遍野的绯红,像烧不尽的野火,映得天际都染了层暖色。可这片灼人的艳色里,却裹着刺骨的寒意。

苏心弦站在桃林入口,素白的衣袂被风掀起,与周遭的绯红格格不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时辰,从晨光熹微到日头正中,脚边的青石上落满了桃花瓣,像积了层薄雪。

青禾来过两次,每次都红着眼眶说:“少主还是不愿见您。”

苏心弦没有走。他背着“忘忧”琴,指尖始终悬在弦上,仿佛只要妖离肯露面,他就能弹出什么化解一切的调子。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事,不是琴音能抚平的。

“你倒是有耐心。”

一道清冽中带着嘲讽的声音从桃花深处传来。妖离缓步走出,月白锦袍上沾了几片桃花瓣,发间却别着支桃木簪,簪尖削得极利,隐隐泛着妖气——那是青丘用来防备外敌的“桃花刃”,寻常仙者触之即伤。

他的脸色比三日前更白,琥珀色的眸子里像结了层薄冰,唯独眼尾那抹天然的桃花晕,红得有些刺眼。

“你来了。”妖离在他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够他看清苏心弦眼底的挣扎,“是来取我的心头血?”

苏心弦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忘川结界……”

“我知道。”妖离打断他,指尖摩挲着发间的桃花刃,“夜行判官的消息,比你脚程快。”他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苏氏后人果然厉害,前几日还跟我论什么朋友,转头就要剜我的心。”

“不是这样的。”苏心弦急切地辩解,“我……”

“不是哪样?”妖离逼近一步,桃花刃的寒气几乎要贴到苏心弦脸上,“不是为了人间安危,就可以牺牲我这只‘妖邪’?还是说,你心里其实也舍不得?”

最后那句话,他问得极轻,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淬了冰的刺。

苏心弦被他问得一窒。他确实舍不得。这几日在忘川,每当想起要取妖离心头血,他就觉得那把无形的刀,先剜开的是自己的心。可他不能说。

“忘川怨气若泄,人间会生灵涂炭。”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痛楚,“这是苏氏的责任。”

“责任?”妖离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抬手,桃花刃的尖端轻轻抵住苏心弦的颈侧。那触感极凉,带着玉石与妖气混合的冷意,却没有真的刺下去。“你的责任,就是用我的命去换?”

苏心弦没有动。他能感觉到妖离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那不是杀意,是……挣扎。

“我知道心头血对你意味着什么。”苏心弦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若你不肯,我……”

“我肯。”

妖离忽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

苏心弦猛地抬头,撞进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那里的薄冰似乎融化了些,露出底下翻涌的情绪,有痛,有怨,却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温柔。

“为什么?”苏心弦追问,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妖离收回桃花刃,转身走向桃林深处的那块三生石。那石头上刻满了青丘历代族人的名字,边角却有个新凿的浅痕,像个未完成的“心”字。

“因为青禾说,你站在这里三个时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妖离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闷,“我想,你应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也因为……我不想看见你为难。”

最后那句话,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心弦心上。

他看着妖离的背影,看着那月白色的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忽然觉得自己这所谓的“责任”,沉重得让人窒息。他一步步走过去,在妖离身边站定,看见三生石上那个未完成的“心”字,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了上去。

“这里……”

“我娘以前常来这儿。”妖离轻声道,“她说,真心相爱的人,名字刻在一起,就能跨越生死。”他转头看苏心弦,眸子里带着点自嘲,“是不是很可笑?她到死,都没等到我爹把名字刻下来。”

苏心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想起古籍里的记载,说那只九尾狐被封印前,曾对着先祖的琴哭了三天三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有来生,不愿再遇见你”。原来那些恨意背后,藏着这样深的执念。

“取血吧。”妖离闭上眼,白皙的手腕抬起,露出腕间青色的血管,“用你的琴,割开这里最方便。”

苏心弦看着他坦然的样子,只觉得那只手腕像在滴血,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他取下“忘忧”琴,指尖却在触到琴弦的瞬间停住了。

这把琴,三百年前封印了妖离的母亲,三百年后,难道还要他用它来伤害妖离?

“怎么?不敢了?”妖离睁开眼,挑衅地看着他,“还是觉得,用琴伤我,更解恨?”

苏心弦没有说话,只是放下琴,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那是他用来裁纸的银刀,锋利却无杀气。他捏着刀的手在抖,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冷的刀刃。

“我不会用‘忘忧’伤你。”他低声道,“很快就好。”

妖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痛惜,忽然觉得,这点疼好像也没什么。他甚至想,如果这样能让苏心弦记住他,哪怕修为尽废,似乎也值得。

银刀落下的瞬间,妖离猛地攥紧了拳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鲜血涌出来,不是寻常的红色,而是带着淡淡金光的绯色,像融化的朝霞,滴落在三生石上,刚好填满那个未完成的“心”字凹槽。

苏心弦的手僵住了。他看着那绯色的血,看着妖离苍白的脸,忽然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刀扔在地上,伸手按住他的伤口。

“够了!”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一滴就够了!”

妖离却笑了,笑得有些虚弱,眼尾的桃花晕染上血色,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多取点……省得你下次再来找我。”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苏心弦的脸颊,那里不知何时沾了一滴他的血,温热得像火,“苏心弦,你记住了,这不是还债,是我……心甘情愿给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苏心弦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将他揽在怀里。妖离的身体很轻,像一片桃花瓣,呼吸微弱,脸色白得像纸。苏心弦这才发现,他不仅取了心头血,还暗中用妖力护住了自己的经脉——他怕自己取血时控制不好力道,伤了他。

“傻子……”苏心弦低声骂了一句,眼眶却热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妖离打横抱起,用玄色披风裹紧他,转身就往桃林外走。

“少主!”青禾从树后跑出来,手里捧着个玉瓶,“这是疗伤的丹药!”

苏心弦接过,塞进怀里,脚步未停。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轻轻颤抖,不是冷的,是疼的。他走得更快了,风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镇魂石的缺口处,绯色的心头血、晶莹的赤诚泪、灰黑的轮回砂正缓缓融合,化作一道流光,填补着结界的裂痕。怨气的嘶吼声越来越弱,忘川河的黑浪也渐渐平息。

夜行摇着扇子,看着这一幕,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三样东西真能融合。”

苍术趴在墨渊背上,探头探脑地看:“那只狐狸怎么样了?真的没事吗?”他这几日被墨渊罚抄冥界戒律,憋坏了,一听说结界补好了,就缠着要来看看。

墨渊稳稳地托着他,目光落在苏心弦身上,淡淡道:“狐族心头血虽烈,却也带着生机。有苏氏那小子护着,死不了。”

苏心弦站在结界边,怀里揣着那个装着心头血的玉瓶,指尖还残留着妖离的温度。他没有立刻回江南,而是在这里等结界稳固——他答应过妖离,会亲眼看着人间平安无事。

“苏小先生。”夜行走过来,扇骨轻敲他的肩膀,“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

苏心弦转头看他。

“三百年前,封印狐后的不是你先祖。”夜行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先祖只是用琴音困住了她,真正动手封印的,是天界派来的神将。你先祖甚至想偷偷放她走,却被发现,这才被剥夺仙籍。”

苏心弦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夜行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苏家世代被蒙在鼓里,不过是天界怕你们与狐族联手,故意留下的枷锁。”他叹了口气,“那狐后到死都以为是你先祖负了她,你先祖到死都在后悔没能护住她,这才是最冤的。”

真相像惊雷,在苏心弦脑海里炸开。

三百年的仇恨,竟然是一场骗局?先祖的隐忍,狐后的怨恨,苏家的宿命……全都是天界布下的局?

他想起妖离母亲临终的那句话,想起妖离说“我娘到死都没等到我爹把名字刻下来”,心口像是被撕开了个大口子,疼得无法呼吸。

“那妖离他……”

“他还不知道。”夜行摇头,“青丘的记载也被篡改过。不过墨渊说,玄龟一族的古籍里,或许有真相。”

苏心弦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必须告诉妖离,必须让他知道,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仇恨,只有被算计的悲哀。

“我要回青丘。”苏心弦转身就走。

“等等。”夜行叫住他,递过来一块黑色的玉佩,“这个你拿着,能直接穿过青丘的结界。还有,墨渊让我转告你,有些债,该讨的,就别忍着。”

苏心弦接过玉佩,指尖触到上面冰冷的符咒,点了点头,转身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忘川的雾气里。

青丘桃林。

妖离躺在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却比前几日好了些。青禾正给他喂药,苦得他皱紧了眉头,像只受委屈的狐狸。

“少主,你说苏先生会不会再来?”青禾忍不住问。

妖离别过脸,嘴硬道:“谁稀罕他来。”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琴音从桃林外传来。不是镇魂曲的凛冽,不是流水调的柔和,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像利刃破鞘,像冰雪消融。

妖离猛地坐起身,不顾青禾的惊呼,赤着脚就往外跑。

桃林入口,苏心弦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袂在风中飞扬,指尖在“忘忧”琴上拨动,琴音里没有半分犹豫。他看见妖离跑出来,便停下了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妖离,我有话跟你说。”

妖离站在桃花树下,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坚定,忽然觉得,不管他要说什么,自己好像都愿意听。

阳光穿过桃花瓣,落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三生石上,那个被心头血填满的“心”字,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红光,像一颗真正跳动的心脏。

过往的恩怨,天界的算计,三百年的误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琴音和桃花轻轻拂去。

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债要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此刻,桃花灼灼,琴音未绝,两颗曾被仇恨隔开的心,终于在利刃之下,照见了彼此最真的模样。

而这,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