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了她的利用，就像是揭开华幕，露出腐朽残败的骷髅。

灯光在他的面颊落下阴影，他眼中情绪很模糊，犹如黑夜中摇曳不定的灯火，猝然亮起，又猝然熄灭，很安静，也很漂亮。

惊人的漂亮。

和她预想中一样，疼痛带给那张脸的，是一抹难以言喻的色彩，仿佛一条无声潺动的溪流，泠泠滟滟，幽然而绝望。

眼尾一点点被染红，一种靡丽的阴郁。

然而，她的心跳加快，却没有预想中的喜悦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妙的不安，讨厌他这样看着自己的样子。

曾经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情，此刻卷土重来，汹涌地将她淹没，渐渐令她难以呼吸。

葛今颜忍无可忍，轻轻攥紧双手，打破了一室沉滞，声音却很平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知衡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挣扎。

在痛苦的洋流里时潜时浮，鼻端翕动，气息渐渐平稳。

“你出去参加竞赛的那几日……“

他笑了笑，改口，“不，应该是你借口出去处理升学的那几日，奥斯卡生病了，我和叶安带着它出去看病，意外看见有人发给她的一小段视频，起先，我以为她想威胁你，直到……”

他手指动了动，点开孤零零扔在角落的手机屏幕，赫然是葛今颜叮嘱叶安万事小心的消息。

葛今颜也笑了，眼睛盯着那屏幕，无端有些干涩，“你还知道我升学？”

“这不难，王骞的妈妈在校务处，他无意间看见了，跟我提了一嘴。”

葛今颜隐隐约约想起班上这号人物，属于校工圈的，向来和她搭不上什么话，也就普通同学。

但显然顾知衡，与他交情不错。

顾知衡：“我在新湖长大，景兰的很多人，我相处起来，不是那么习惯，王骞是你们眼中的小人物，但我和他相处更自在。”

葛今颜点点头，“这样。”

她眯了眯眼睛，“那你应该知道很久了。”

申请之类的文书，在上半年处理，这么长的时间，他既没有告诉旁人，也忍着没有过问，一如往常和她在一起。

或许有一些破绽，展露在两人相处的时刻里。

只是她那时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缱绻温存的一幕幕，似乎都隐隐带着不舍和祈求，犹如丝线缠绕，此刻才发觉的她，却无法挣脱。

顾知衡脸上出现些许怔忪，似乎也在惊讶，这个秘密自己竟然忍到如今才摊开。

一开始是想问问她，但他害怕听到她的答案。

她想离开葛家，实在是件容易理解的事，他没有质问她的资格，也没有阻挡的理由。

只能侥幸地想，万一她改变主意，万一能打动她。

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每每苦闷地想起这件事，他便为她找出无数借口，安慰自己，她只是求学，只是离开葛家，而不是要抛弃自己。

他们一直很好，不是吗？

只要幻想，他还身处小阁楼，空气中荡漾着她的气息，耳畔她的轻笑呢喃，交握相拥的温度，他便能安抚那颗不安的心，带着卑微的心愿入睡。

也仅仅是早走一年而已，他努力报考她的学校就好了。

两人一直沉默不语，从另一边穿透而来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显得这个房间更加沉寂。

“命运不眷顾我啊。”

她的叹息飘荡在空中。

但胸口莫名有一丝释然，说不清是源自什么。

顾知衡唇角溢出一丝苦笑，眼中闪动着水光，犹如枝头断落的红梅，悲怆凄美，缓缓起身，似叹似怨，“眷顾的……”

“我会如你所愿。”

他拿着U盘，走到电脑设备前，屈指插入放映接口。

计划中，应该出现的画面，如约而至，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葛今颜拧起眉，心中暗骂，快步到机器总闸那里，播下闸门。

黑暗如潮水，铺满放映室，前面轰鸣杂音阵阵的机械声，全都熄灭。

宾客一阵纷乱。

巨大的荧幕忽然放映莫名其妙的视频，还是监控视角，大家一头雾水时，刚看见一闪而过的人影，来不及辨识，便又忽然熄屏，什么都没有了。

酒店在搞什么，敢在名流贵客的宴席上出岔子。

好在这个小插曲并不是什么大事故，经理极有职业素养地一通安抚，然后遣人去放映室查看情况。

被经理一顿叼的小组长，一看见站在放映室门口的员工，刚憋的一肚子气，一下子得了宣泄口，狠狠拎着员工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干什么吃的？这么简单的工作也给我出岔子，今天筵席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你这个月效绩没了！”

男人说着就要退开挡在身前的两人往里进。

见状，放映室员工赶紧拦着，赔着笑脸，“哥，息怒息怒，我马上去查看出了什么状况。”

男人瞥见叶安，“不在工作岗位待着，在门口和不三不四的人聊天，玩忽职守，哼，早说了，外包员工也要挑的，真是什么人都……”

叶安沉脸，与放映室员工对视，默默达成协议。

“得得得，说够了没？”放映室员工忽然翻脸，掏了掏耳朵。

“欸？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这话直接说到员工心坎上了，得了叶安示意，硬气地叉着腰顶了回去，“你今天就是不能进去，你个周扒皮，拿着鸡毛当令箭，整天罚我们外包员工的工资，从前我为生计，不得不低头，但今天不一样了，我已经另寻良木，你算个屁，今天就把你开了！”

林善阅从走廊另一边走来，一开始看见计划中的视频未出现，葛今颜匆匆离开，心知不妙，好不容易应付完旁人，立刻寻了过来。

看见叶安在，她心里稍微安心了些许，争吵的两人见林善阅来了，立刻停下。

叶安到林善阅耳边耳语几句。

小组长和放映员工立刻狗腿子上前，跟着叶安喊林小姐。

林善阅对放映室员工颔首，“你，很好，明天林氏报道。”

然后对两人说，“你们先下去吧，里面我朋友。”

她从叶安那里听了来龙去脉，知道两人还在里面，林善阅若有所思，附耳过去，却是一片静悄悄。

漆黑的房间，葛今颜动手拉下闸门的那一刻，一切都失控了。

她看见在灯光熄灭前，顾知衡目光平淡，静静看着她的动作，平静得令人心惊，但这平静之下带着深不见底的骇然暗流。

葛今颜瞳孔缩了缩，压抑的情愫，黑暗中滋生，疯狂蔓生，攀着他缠绕而上。

“唔……”

顾知衡错愕得扶住扑来的人。

他胆怯地缩了缩身体，但被她迅速控制住。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门那头是喧扰的争吵，门里，葛今颜仰头勾住他的颈脖，用力拉向自己，紧扣指尖，在寂静中倾辄他的唇。

那不算是一个吻，暴力、撕咬，血腥味在彼此唇齿间弥漫。

扯着彼此灵魂，誓要将一起坠入无尽深渊。

连机械都停止运转的放映室，只有他不加掩饰的喘息，和两人唇齿的搅动声。

视觉被剥夺，听觉触觉无限放大，鼻息被她的气息完全侵占包裹，顾她的唇她的手，烫得他手指蜷曲，感到下一秒似乎就要被溺毙。

血液沸腾，几乎要爆炸。

艰难抽出唇齿，挣扎着错开脸庞，大口大口呼吸，手掌覆上将她的后脑，将她的头埋入颈侧，给两人平静的空间。

他想说话，可紊乱的呼吸，喉咙灼烧的温度让他不敢开口。

只能用指尖，颤抖着摩挲她的后颈，温热又旖旎，诉说他的心意。

心疯了一样跳动，震耳欲聋，连同门外的喧扰通通盖过。

正当顾知衡仍无法平复时，耳畔响起一声轻慢的嗤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肌肤，激起一层酥麻的痒意。

她的声音带着激吻后微微的沙哑低沉，“嘁，没意思。”

呼吸陡然一滞，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反应。

他被推开，怀中的温热骤然冷却，空荡荡的，放映室重新恢复光明。

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孔，唇角高扬，眼中却了无笑意，森然冷血。

她笑着。

残忍地宣告，她掌握一切，复仇的胜利。

顾知衡脸色惨白，心口如刀绞，痛得他无法自抑，浑身发抖。

还不够。

葛今颜唇角的弧度逐渐加深，眼神冷到极致，彻底放声大笑。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爱上你吧？哈哈哈……”

“你和所有的葛家人一样，都让我恶心，偷走我人生的小偷，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处处不如我的葛家继承人，能走多远？”

最后一丝血色，在顾知衡脸上褪尽，他眼中有什么在摇摇欲坠，极速坍塌。

然后一直在门外守着的林善阅，便看见，俊美的少年踉跄着打开门来，落荒而逃。

葛今颜终于明白许多无法解释的情绪，来自哪里了。

唇瓣相接的那一刻，那种餍足，填满了她胸口的疮痍。

原来她是喜欢他的。

无法想起这份喜欢是从何时开始的，只是惊讶地发现，这一刻的欢喜，竟然可以盖过怨恨和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