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鲜少做梦。

因为梦或是一个人的过去或是未来的预兆。

今夜明柚却做了个梦。

明柚的意识沉浮在一片黑暗中，鼻尖是蓝雪花的清幽香气，混杂着泪水的酸涩。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道这梦到底是什么。

走着走着，她终于窥得了一丝光亮。

她踏入光亮中，身体变成了一缕幽魂，被迫以看客的身份看着光亮中的世界。

一个皱巴巴的女婴用响亮的哭声宣告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

“怎么又是个女娃？”

可是迎接她的不是父母的欣喜，而是叹息。

女婴好似感觉到自己是不被期待的，于是她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罢了，养着吧。”

丈夫深深叹了口气。

妻子沉默不发一言。

只有年迈的公婆用了批判性的目光盯着那对母女。

不被喜欢的女婴渐渐长大。

她原本只有一个姐姐，但过了几年，她又有了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最小的两个弟弟是生来就备受瞩目的。

姐姐是长得最好看的，没几年便嫁了人。

妹妹是活泼可爱的，最会讨父母欢心。

她夹在中间，是最沉默寡言最普通的。

不争不抢，不怒不喜。

她将所有的情绪都闷在心里。

“雪生，你把这些活儿干了。”

母亲又安排了一堆杂活儿给这个最听话的女儿。

“姐姐，这个花能不能和你换啊？”

妹妹将不喜欢的头花换给逆来顺受的姐姐。

“二姐姐，你也要读书呀？”“二姐姐识字少，这书你看不了，给你这个吧。”

两个弟弟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最后施舍般将那本破烂的千字文给了姐姐。

可是......这书的字我都认得了。

付雪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接过。

她出生于一个边陲小镇的小吏之家，家中不算富裕，女孩都是简单识几个字，会管家算账就行了。

付雪生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格格不入。

她的思想与声音，从未被家人真正重视过。

忽视得多了，她便越来越沉默。

“当家的，你说咱家这二丫头怎么回事啊？”付母忧心忡忡，“就像个锯嘴葫芦似的，这么沉闷以后谁家要她啊？”

“我今日当值，遇到个仙人，说要来娶咱家雪生。”

“当真？”

付母不禁眼前一亮：“能被仙人看上，咱家这闺女没想到还是个有大福气的啊！”

“谁说不是呢，”付父额头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仙人说明日就来。”

“这......”付母却是迟疑了一下，“会不会太过仓促？成亲毕竟是人生大事，咱姑娘就这么仓促嫁过去......”

“说是小妾，不是正头娘子。”

付母忽然沉默了。

她虽不怎么重视二女儿，但好歹也是自己十月怀胎的亲骨肉。

可是仙人想娶，她一介凡人又岂敢置喙？

打更人的梆子一声声敲响，糊着纸的窗户倒映着烛火的摇曳身姿。

付母第一次因自家二女儿失了眠。

他们将消息告诉付雪生，就见这姑娘沉默良久。

然后，她抬起头，问道：“这是父亲母亲所希望的吗？您们就这么怕仙人吗？”

付父像是被蛇咬了一口，顿时变了脸色，斥责她没大没小。

明柚的神魂默默陪伴付雪生，她不能干涉所发生的一切，她所能做的只有陪伴。

她看到付雪生的神色顿时落寞起来。

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方施怀宇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来到付家。

他连喜服都没穿就来了。

他令家仆搬出那几箱珠宝，然后负手冷笑，打量着付家那规规矩矩，穿了赶制喜服的付雪生。

一介凡人，还真当本公子要娶？

要不是担心因果业力，本公子才不走这繁琐的流程。

方施怀宇眼中的鄙夷深深刺痛了付雪生，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对方离开。

她没有看到，在她离开后，那因操劳家事过早生出鬓边白发的母亲悄悄红了眼眶。

明柚伸出手，想拉着付雪生离开方施怀宇身边。

可这只是一段过去的时间线，她没有改变的权利。

付雪生跟着方施怀宇来到方施家，刚开始待遇还不错。

方施家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还派了两个丫鬟来伺候她。

说是伺候，实则监视。

付雪生每天都要被夺取阴元之力。

且不止方施怀宇一人。

渐渐地，她的身体越来越差。

也许是受够了压迫，付雪生终于第一次拒绝了方施家的人。

然后她就被关了起来，待遇也一落千丈。

他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眼中尽是讥笑，仿佛在说你一个修炼工具，竟然敢有自己的想法？

付雪生不再反驳，于是方施家的人才把她放出来。

但是这次付雪生选择悄悄修炼，想要逃出去。

可惜失败了。

刚修炼的付雪生怎么比得过这些修为高深的方施族人？

于是她再次被关押，甚至被封印了灵根，打散了修为。

明柚红着眼眶，轻轻拥抱着那在地牢里遍体鳞伤的姑娘。

“付姐姐......”

明柚就像隔着镜子说话，二人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

付雪生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像是一匹孤狼。

地牢昏暗无比，付雪生在这里不知岁月几何。

只有被需要的时候，她才会被人推出去，等结束后再关入这压抑的牢房。

某一日，明柚忽然发现付雪生得到了力量。

这力量来得蹊跷，明明没有人帮助她，她却在某一日夜晚获得了那道邪恶的血术。

只需要献祭活物的血肉，便能根据献祭的多少召唤相应的黄泉之物。

付雪生在无人的时候就一直悄悄磨炼自己的力量。

日复一日。

然后在很寻常的一天，她趁机逃了出去。

那日正巧是方施怀宇召用她的日子。

明柚的心随着付雪生的出逃而狠狠揪了起来。

虽然她知道付雪生会成功，但亲眼看对方经历这一切，内心还是会紧张。

邪术的力量很强大，付雪生借此逃出生天，方施家便派人去追杀她。

明柚看着她跌跌撞撞地逃跑，看着她遇到了一年四季都拿着扇子的骚包明林。

只是这一次没有明柚一行人的出现。

这是......上一世吗？

明柚眉头微蹙。

这一次没有上官子忠的丹药，付雪生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恢复。

明林第一次遇到付雪生便把对方当成邪修，打了一架。

事后他愧疚不已，便提出要护送她。

原本付雪生不想让对方牵涉进来，但架不住明林死皮赖脸。

于是二人结伴而行，一路上相依为命，感情也逐渐升温。

与明林在一起的日子，明柚发现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因为明林是第一位真正尊重她，愿意倾听她内心想法的人。

“明林！”

在一次追杀中，明林被方施怀宇暗算，受了重伤。

付雪生几乎献祭了自身一半的鲜血才带着他逃出来。

他们一起逃去了云海间的仙鸣宗。

明宗主心疼地看着这两个孩子，让他们安心呆在宗门内养伤。

可是方施家不依不饶，借着付雪生修炼邪术的名义，联合众仙家讨伐仙鸣宗。

这些都被宗主及长老挡了回去。

明柚默默看着，内心惊诧。

原来还发生过这些事？

母亲她们都没告诉我们这些弟子。

付雪生知道此事因她而起，于是她在某一日单独找了宗主。

“雪生感激宗门收留，但是雪生不能恩将仇报，将仇祸引向宗门。”

“你真的决定要走吗？”

“是。”

付雪生的回答十分决绝坚定。

“既然如此，我便不强留你。”明师华怜爱地注视着她，“你和他好好告个别吧。”

“不必了，”付雪生摇摇头，“还要请宗主也替我保密，我不想让他再次陷入危机。就让他以为我是个坏人，忘了我吧。”

“......好吧。”

明师华尊重对方的意愿，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阿雪？”明林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来找付雪生。但这次，他只见到了空荡荡的木屋。

“嘭”地一声，明林手中的果篮掉到地上，里面各色水果骨碌碌滚落一地。

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明林感觉自己仿佛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浑身上下都是极致的寒冷。

一定是方施家的人！

她以为不告诉我，我就猜不到了？

明林提着长枪，不顾旁人劝说，径直杀去了方施家。

但等他到了那边，却发现方施家已经被杀得不剩几人。

苟延残喘的方施小弟子，告诉明林事情经过。

付雪生献祭了自己的全部血肉，与那些欺凌她的人同归于尽了。

明林第一次握不住手里的长枪，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去寻找付雪生的尸体，最后只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她的白骨。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主动用这邪术害过人。

她真正伤害的，只有她自己。

还有他的心。

明林自此生了心魔。

她低估了他的爱，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心。

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恨世人逐利直到逼死她。

这场梦很漫长，又很短暂。

付雪生的一生，就如昙花一般，一直默默生长，最后拼尽全力绽放出人生最美的一瞬。

明柚是哭着醒来的，她从矮榻上起来，缓缓走到床前。

付雪生的睡颜很恬静，就像是一朵清丽的含苞待放的昙花。

旁人不懂她的美，只有少数人能耐住寂寞，看到她内里坚强可爱的本质，等到昙花开放。

“既然让我梦到这些，那么我便不会让你们再重蹈覆辙。”

明柚在心里默默道。

“我要，改变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