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叮

陈仲尔放松笑起来时就会露齿。

那是自小就在牙医精心照看下养出来的牙齿,每一颗都洁白整齐健康。

冯今毕以前有时就会想,不知道他藏在里面的后牙是不是也一样。

她很想伸进去摸摸看。

但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

可现在不一样了。

陈仲尔生病了。

在冯今毕的记忆里,陈仲尔被确诊分离焦虑前,每次向别人介绍她,他都会看着她,笑着说:“小今是我的好朋友。”

除开金钱方面,他和她的相处,也完全就是好朋友间的相处。

他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度过有趣的时光,一起打发无聊的时间,互相分享每天发生在各自身边的、所有的人和事!

但他几乎没有主动跟她有过肢体上的接触。

当然,如果她请他帮忙戴条项链、编盘头发或者系围裙,他都会答应;她摔倒了,或者割伤了手,他也会把她扶起来,给她的手指消毒、贴创口贴。

但如果冯今毕不说她需要,他就真的几乎不会主动去碰她。

唯独的几次例外,冯今毕都记得很清楚。

最莫名其妙的一次,就是她大三开学前的暑假末尾,她跟她那位俄德混血的前前男友一起去了狂欢节,顺便在他的住处过了夜。

第二天傍晚,她回家,在楼梯遇见了还穿着睡衣的陈仲尔。

他的睫毛被眼罩弄得乱糟糟,眼底也有淡淡的乌青,但脸还是莹润得像一片薄薄的甜白釉,仍旧貌美到让人想要下意识倒抽凉气。

当时,她上楼梯,他下楼梯。

看到她,他很平常地停住脚步,侧身倚到扶手上,让她先过去。

但就在两人擦肩而过时,陈仲尔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屈起的指节在她的颈侧用力地抹了一下。

很用力!

那片皮肤被刮得很痛!

立马就火辣辣的!

但他马上道歉,说他看错了,她的颈侧红了一块,他以为是她去狂欢节蹭到了别人的口红。

语气也特别平常,很让人信服。

他还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问:“小今可以原谅我吗?”

冯今毕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真的很疼。

他就把自己的侧颈伸到了她的面前,笑着说:“那就公平一点,你也用力抹一下?”

她没动手。

但她把“公平”记住了。

三个月前,他要给她装定位,她说要公平;

两个月前,心理医生说他的情况没有好转,适当的身体接触也许有利于患者缓解分离焦虑的症状,希望她能帮忙。

她看向陈仲尔那张因生病而格外脆弱苍白、却还是漂亮得得天独厚的脸,说的还是:“可以。但是要公平。”

公平就是,他可以碰她,但她要一模一样地碰回来。

事实上,这对她很难。

有了帮他治病的幌子,她就总忍不住想要先碰他、多碰他。

她本来就很喜欢跟人靠近、很喜欢和人贴贴抱抱,就连最宠她的奶奶有时候都受不了,笑着说拍拍她说:“哎呦……哪里来的小黏人精?”

以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将陈仲尔划在绝对不能乱碰的那一边,每天都要花很大的自制力让自己不要靠过去。

可现在,医生说了,她碰他是对他好。

我们是好朋友。

我是在帮你。

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碰他了。

所以,冯今毕很怕自己会对着监控app的话筒,把想要摸一摸他牙齿这种荒诞的要求说出来。

她立马关掉app,把手机倒扣进床里。

觉得还不稳妥,她又用被子把手机蒙住,跑去厨房吃了两大碗加了威士忌的巧克力冰激凌。

等冷静下来,她回去就把监控app给删掉了。

但第二天晚上又装回去了。

然后在再一次打开监视器看了陈仲尔以后,她又把它删了。

但第三天晚上……

总之。

现在。

她和他就是这样。

秘密的。

奇怪的。

像两卷纠缠不清却又从未真正打结的毛线的。

但也因此,她才能如此确定,那张超声图跟陈仲尔无关。

超声图下面有拍到检查的日期是今天。

而陈仲尔绝没有在家里做过会让那张超声图出现的事。

离开家就更不可能了。

所有这几个月里见过陈仲尔的人都知道,陈仲尔外出时,永远能在他的附近找到冯今毕。

向鸥看着面前那只正停在冯今毕手腕上、同她较着劲儿不肯走的欧亚鸲,再一次觉得神奇。

她遇到的欧亚鸲都很不亲人。

她要用很多很多食物,才能让它们在她手心落一落。

不过,因为事情发生在能同时遛好三条比格的小今身上,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所以,向鸥还是问那张超声图:“不是陈仲尔的,怎么会发到你的邮箱里?”

冯今毕:“不知道。”

邮件里只有这一张意味不明的报告照片。

没有附文字。

冯今毕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是,“如果是有意义的图片,之后肯定会再联系我。”

所以现在不用在意。

她低下头,开始跟难对付的小鸟对视。

盯——

突然,圆滚滚的小鸟受惊般地叫了两声,扑腾腾地飞走了。

向鸥:“你对着它想了什么?”

冯今毕慢慢得意地弯起嘴角:“我对着它,默念了一个食谱。”

向鸥有所预感地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了。”

冯今毕:“是法国菜哦。你新交的法国男朋友说不定吃过呢。”

向鸥松了松手。

冯今毕:“把欧亚鸲裹上面包屑烤……”

啪。向鸥的两只手夹住了冯今毕的脸颊,把她的脸颊肉都挤了出来。

习惯了被她当小面包揉,也很喜欢跟信任的人有亲密接触,冯今毕完全不生气,在向鸥的手里哧哧哧地笑。

手感太好。

向鸥松开手时,恋恋不舍。

每每这种时候,她都好奇那个她没见过的陈仲尔究竟是什么圣人。

她跟冯今毕是在咖啡店做兼职时认识的。

当时,小今读大一,她读大二,发现同校,就彼此留了联系方式。

小今长着一双很大的圆眼睛,瞳仁油黑,也很大,睁大着专注看着人时,眼尾会有很轻微地上挑,完全就是小猫的样子。

头和脸本来就很小了,那个时候又留着乌黑的齐刘海,露出来的脸真的只有巴掌大,耳朵从带着卷的浓密长发中钻出来,是天生得有点精灵耳。

几乎只是一露面,就有好多人留意她。

不过,向鸥最初并不是因为小今好看而留意她。

她留意她,是因为她做事细心又认真,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从来不肯应付;遇到口音很重和要求很多的客人,也总是不慌不忙,非常可靠。

而两人熟悉起来的契机,是向鸥的一次痛经。

她吃过了药,但还是痛得太厉害,刚到店里不久就开始冒虚汗。

好几个员工都发现了,但只有小今趁店里没有新客人时把她送到了椅子上,给她调了热的糖水,还撕了暖贴给她捂肚子。

发现她的小腿在轻抖,小今蹲到她跟前,轻轻地帮她捏,问她是不是疼得很厉害,说自己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之后可以替她值班,让她回家休息。

向鸥同时打着五份工,自以为在异国他乡早就练就了钢铁刻薄心。

但看着小今仰起来的那双充满了真心关切的圆眼睛,她根本忍不住,抱住面前的小小一团就哭得天昏地暗。

小今身上很香很暖和,很乖地让她抱,还用脸颊轻轻地蹭她的耳朵,夸她闻起来很像焦糖布丁:

“我做焦糖布丁很拿手,一点气泡都没有,糖色熬得可漂亮了。等你不难受了,我就带来给你吃,好不好?上面给你打新鲜做好的奶油,再加一颗我自己做的糖渍樱桃!一整盘都给你,不要难过了。”

这之后,每次有好到她只想独吞的兼职,向鸥都会记得告诉小今。

两人很快熟悉起来,向鸥就开始经常地想要约小今出来玩。

小今对她不喜欢的人从来不假辞色,但很不擅长拒绝她喜欢的人。

只要向鸥夹一夹嗓子地求她说“陪我出来玩吧”,小今就会把脑袋从她那片仿佛一辈子也读不完的文献堆里拔出来,摘掉防疲劳眼镜,天南海北地陪她玩。

但是,这有前提。

那就是陈仲尔没有在需要她。

“不行。我马上就要回去给陈仲尔做饭了。”

“不行。我晚一点得去给陈仲尔买东西。”

“不行。明天我就要陪陈仲尔出远门。”

陈仲尔是第一位。

陈仲尔是最重要的。

——虽然除了在拒绝她时、小今从来都没有主动提过陈仲尔,但在向鸥看来,小今浑身上下都在告诉别人这两句话。

所以,在又一次听到小今说“今天晚上陈仲尔会开始通宵画画,我要回去给他做宵夜”时,向鸥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真的只是一瞬间。

小今的鼻尖,从头发里露出的耳朵,还有连接着鼻尖跟耳朵的那片眼下薄薄的皮肤,忽地全红了。

可爱得不得了。

但她嘴上说的却是:“我不喜欢他。”

她说:“我只是觉得他好看。”

“那不就是喜欢吗?”

向鸥看着小今因为害羞和逞强而抿起来、显得更加肉乎乎的嘴唇,心脏软得一塌糊,本来想揶揄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她只是轻轻地两手捏住小今饱满的脸颊肉:

“你就差把喜欢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那……”

小今小声问。

“你觉得,陈仲尔知道吗?”

接着,她就跟她讲了好多她跟陈仲尔之间发生过的事。

比如,她最开始在奶茶店兼职时,遇到口音很重的客人,心里也很慌,只是绷住脸在强装镇定而已。

等回了家,她就会很详细地跟陈仲尔讲她今天遇到的事,说她觉得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陈仲尔总是会专心致志地、一直点着头听她忐忑地把话说完,然后拿起奶茶店的饮品单,装作客人,陪她练习。

从点单到按步骤制作饮品。

一遍又一遍。

不厌其烦。

他很神奇地各种地区的话都会说一些,还会演各种性格迥异的人。

几乎每一次,事情都会从冯今毕反省学习变成和他一起玩,最后变成她跑去厨房调一些配方奇奇怪怪、但喝起来口感很好的饮料,两个人一人一半。

等饮料喝完,不管那天有多累,她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了开心。

而且,每次只要她应对得好一点点,他就会不停地夸她做得好。

冯今毕觉得,如果那些夸奖可以具象化,那她的手心里肯定已经被他贴满了小红花!

在他的表扬下,冯今毕越来越有自信。

她开始觉得自己就是做得很好!就是很值得被夸!

所以后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客人,她都发自心底地不会再慌了。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听完后,向鸥沉默地了好一会儿。

她觉得,这根本不是陈仲尔知不知道小今喜欢他的问题:“这个chen zhong er,明显就是喜欢你!”

可是冯今毕不这么想。

陈仲尔对她的确极端地纵容和依赖,这让她在他面前时,经常会变得没规没矩,比面对其他所有人时都要更容易任性。

但说不清缘由地,也许就是因为陈仲尔始终隐约地在跟她保持着身体的距离,她就是有非常强烈的预感,如果她直接跟陈仲尔说喜欢,得到的一定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

会变得很糟。

所以她绝对不要明明白白地把喜欢说出来。

向向鸥解释这些时,她不自觉地耷拉了脑袋。

陈仲尔早上亲手为她绑在马尾上的缎带垂到了她的肩侧,缎带尾上由多颗深蓝色碎石拼成的小花仿佛也被她的失落感染,都没有刚才那么闪了。

但不管闪不闪,没人能想到,那颗比拇指指甲还要大的小花花蕊会是颗货真价实的顶级无烧皇家蓝。

向鸥随手把那条缎带拨到后面,抱住小今安慰地晃了晃。

但很快,向鸥就又说:“不可能。”

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陈仲尔不可能不喜欢小今。

于是,她要求做军师,怂恿小今去试探。

她给小今出了许多的主意。

可小今每次回来都摇着头说没有用。

向鸥只好拿出她压箱底的办法让小今再试一次。

她帮她在她的头发呀衣服呀上面喷了好多酒,要她装醉。

这招,她在好几个和她暧昧着的男人身上都用过,从来百试百灵。

但向鸥只是叫冯今毕装醉。

并没有教她要怎么装醉。

冯今毕思考了一路。

回家后,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陈仲尔的身后,开始不停地用脑袋往他的身上撞。

陈仲尔完全不抗拒。

相反,他好像是觉得她喝醉了以后很好玩,一直笑着转头朝她看,任由她咚咚咚地撞他的后背、撞他的手臂。

要是他往前走几步后发现她留在了原地,他还会停住等她跟过来。

直到她又哒哒哒地冲过来撞到了自己,他才继续往前走。

可是,当冯今毕找准机会要往他的怀里撞时,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为了逼真,冯今毕回来前喝了好几瓶草莓酒和苹果酒。

看到陈仲尔后退的那一瞬间,她的斗志忽然就被体内的酒精点燃了!

她开始使尽浑身解数地逼近陈仲尔,对着他围追堵截,好几次都想要像只小袋鼯一样从床和沙发往他的身上扑!

但最后,她还是在自己卧室的沙发,被陈仲尔从背后强行用手卡住腋下举了起来。

他不只是举她,还把她举得远远的,简直跟拉飞奇在悬崖边举着辛巴一样。

脚一离地,冯今毕就不敢动了,只能乖乖垂着胳膊和脑袋,被他转身送到了床上。

刚被他放下时,跪坐在床上的冯今毕有想过奋力一搏。

但还没等她扭头,陈仲尔已经用棉被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了。

不管她在里面怎么挣扎都没用,她很快就被他用棉被卷着箍在了里面,直挺挺的,手和脚都动不了,只有脸露在外面。

她眼睑下的大片皮肤都因为酒精和刚才的挣扎而晕着红,猫一样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有种不吓人的凶。

“我的美瞳还没摘!如果今天晚上不摘就睡觉,我的角膜就会缺氧,眼部会细菌感染,还有可能会得干眼症!”

陈仲尔站在她的床边,边语气很不走心地“哇”、“哇”捧场着冯今毕讲的可怕后果,边在她的脖子下面塞了枕头,让她能舒服地躺着。

冯今毕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侧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子。

陈仲尔垂着手让她咬,另一只手从她床头的柜子里翻出棉签袋,从里面取出一根双头棉签,手指用力将它对折。

接着,一对棉签头就被伸到了冯今毕的眼前。

“别动。”

他靠近。

“睁大眼睛。”

声音变轻了。

“再大一点。”

很温柔。

但被别人手里的棉签靠近眼球,无法克制的恐惧还是在冯今毕的胸腔里慢慢胀大。

她屏着息,咬住陈仲尔袖子的牙齿无意识地合得更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男生唇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好了。”

冯今毕还没什么感觉,那片薄薄的日抛美瞳就被折着取了出来。

接着,马上,另一片也不在她的眼睛里了。

等把棉签丢掉,陈仲尔的手又随意地虚虚遮回到了她的眼睛上,怕她刚摘掉美瞳的眼睛会被灯光晃到。

就是那一刻,看着挡在她眼前的手掌,冯今毕一下子释然了。

她决定不再试探陈仲尔。

但她还是太习惯了对着他得寸进尺,所以想也不想就说她还没有刷牙卸妆。

然后就被陈仲尔拉高了被子,盖住了嘴,只能在里面呜噜呜噜。

那一觉,很神奇地睡得很好。

睡饱起来,她给向鸥打电话,把她昨晚释然时的想法说给她听。

“我觉得,就算了吧。”

她很实心实意地说。

甚至还有点开心。

“他对我真的很好了,他只是对我没有恋爱的念头,这又不是他的错。如果想要金斧头,很有可能会连原来的铁斧头都拿不回来,我也不能太贪心。”

所以,过了几天,冯今毕就跟别人谈恋爱了。

冯今毕:“因为我想要谈恋爱。”

向鸥:“很好!”

向鸥是真心觉得很好。

小今没有详细地跟她说过陈仲尔的长相和家境,但从小今的话里,她多少也能猜得出来,八成就是一个长得还不错、家里有点小钱的富二代。

但追小今的人非常多!

长得帅的,有钱的,有才华的,应有尽有!

这次被小今选中的弗雷泽,是其中追她追得最用心也最帅的,家境优越,而且还相当聪明,是他们学校讨论度超高的hot nerd。

“那个传说中的chen zhong er,难道能比Fraser还帅吗?”

在拍人生四格的逼仄小屋子里,听到向鸥这么问,冯今毕推了推对她的脸来说有些大了的搞怪外星人墨镜,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

“我不会把他们放到一起比较。”

“我跟弗雷泽说了我和陈仲尔的事,”当然陈仲尔的名字和具体情况是完全没提的,“弗雷泽说,他完全能够理解和接受,绝对不会干涉我,也不需要我改变和陈仲尔的相处关系,但他会努力把陈仲尔从我心里全部挤出去。

“不过,既然确认要跟他恋爱,我当然就要很用心地对他好,把他放到陈仲尔的前面。所以我也跟陈仲尔说了,我之后会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家,有时候也会没办法回家过夜;不过我还是会给他准备好每一顿饭,如果我不回家,也会提前跟他说。”

听她这么一说,向鸥可是好奇死了。

她连忙把鼻梁上的太阳花墨镜摘掉,裸眼看着小今:

“陈仲尔听到以后,什么反应?”

冯今毕回忆:“他让我上了好几个小时的sex education,然后,陪我练习了一下。”

亲自。

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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