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流动

啪嗒啪嗒啪嗒,几声仓促的雨声夺走林亦然的注意。她躺在床上,觉然的日记放在身侧,接连的雨让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

在觉然住院那天,她记得她吃的是粥不是米线啊。

黑色的尖锐三角在太阳穴不断地钻探,强烈的不适让她难以忍受但却荒谬地生出一种熟悉感,似乎觉然那次受的伤透过跨时空的雨传递到她身上。水滴逐渐开始向下流动,随之而流的还有床上女人的经血。

林亦然倒有些惊讶,自从出车祸以来,她没来月经两月了。熟悉的血液流动让她逐渐安心,头疼也舒缓了不少。她能感觉血液正从大腿渗入床单,反正都要走了,待会再收拾吧,林亦然闭上眼睛,思绪又开始飘散零落不知所踪。房间窗外的雨被挡在屋外,所以它转向阳台,瓢泼的雨倾盆进褐色的泥,三角梅的根能感受到雨的渗入,就像13年前的木地板感受那场史无前例的暴雨那般。

林兰和林云回到家之后,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先前流的汗开始倒流。一具尸体在大厅中央,惨状难以描述,周围散落着不属于她们四口人的行李。林兰注意到茶几上的一瓶酒,那瓶酒她们从来不碰。林云拿起来闻了闻,味道不对。她将瓶子里的酒倒尽,偌大的客厅唯有一场名贵的阵雨,可一场雨里会有植物的根和叶子吗?她看着酒液中央的根叶,转过头看到女儿给小笋打电话。

换作普通人,看到家里这副场景已然吓破胆肝,但林云少年杀猪,青年杀羊,中年杀牛,生肉和腥味是她无法摆脱的日子。她没想到她女儿竟然敢干出这种事,心中百感交杂。当林兰打完电话转过身就看到她妈用奇怪眼神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酝酿了许久又咽回去。两人再次对视,又同时看着尸体。转眼间林兰像风一样带来两把刀和一堆垃圾袋,林云立马呵斥朝她肩膀拍过去,力道之大以至于手里的刀也应声而下。林兰回过神,又卷来两个尿素袋和一盒胶带。

在暖色的客厅和屋外猛烈的暴雨中,对视,两人开始收拾残局。

在狭窄的老旧汽车和车外疲软的暴雨中,对视,一人猛踩踏板,一人抓紧把手。

在昏暗的杀猪场和场外渐消的暴雨中,对视,一人操控机器,一人拎起袋子。

望着轰轰作响的庞大机器和它周围的细碎骨屑,林兰嘴角抽搐,眉头紧皱,面部时不时地跳动。

终于一声呕吐挣脱桎梏,胃里的食物争先恐后呼吸新鲜空气。

“呕——”

亦然轻拍觉然的背部,这能让她好受一点。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脑震荡会导致时不时的呕吐,过一两天就能好转。端着垃圾桶的郝小笋也是松了一口气,她以为是亦然吃的东西有问题。

在一声声的呕吐声中,亦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她们3岁时的那晚生日,当然,林兰妈妈是在的,虽然觉然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张姐,我打算回家——”林兰稚嫩的声音显得有点踌躇不安,她刚想继续却被对面那人打断。

“孖仔生日呢,咱别说工作的事,是不是小觉然?”这个脸上被狰狞刀疤隔断两只眼睛的女人嘟起嘴逗觉然,小孩被逗得咯咯笑,她转过头看着林兰,酒杯在她手里轻轻摇晃,时不时啜几口。

18岁的林云从林兰那里争夺到外出闯荡的权利在一年后被残酷的现实连连击溃,撇脚的官话、冷漠的路人、精致的建筑、除了做饭端菜杀猪的自己什么都不会,大都会让她晕头转向,昂贵的物价让她捉襟见窘。工地不要她搬砖,说她身子还没工头小学的女儿壮实,酒店不要她迎宾,说她有方言口音,客人听了不喜欢,做饭洗盘子行不?林兰拒绝,她出来就是待腻后厨了。进厂呢?林兰厌恶呆在暗无天日的小场地,比她家养猪场的空气还不流通。钱终于在第四个月花完了,林兰无可奈何干回了老本行——端盘子。

端了半年遇到了张姐,此时她脸上还没有那块瘆人的疤。她和两个女人,或者说女生,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林兰很好奇,尤其是看到两女生对哭闹的婴儿毫无办法时。“把她们抱起来左右稍微晃晃。”她一边给她们点单一边说,“我带过我妹,一般这样她们就不哭了。”吵闹的婴儿声逐渐消停,两女生连声道谢。林兰问她们是不是马戏团的,因为她们讲话和肢体动作像极了她在马戏团工作的小姨。劲瘦的肌肉,眼角还残留着红色油漆,时不时大幅度动作,还有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其中头发及耳的女生刚想回答就被张姐打断,“小孩眼还挺利索,赶紧把单给下厨的,我们赶时间。”另一个寸头女生朝林兰笑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林兰自讨没趣走开了,她本想再挖多点细节,转行到马戏团也是不错的选择,反正比待饭店好多了。

下午两三点,店里的人逐渐减少,外头的太阳依旧火辣,唯有头顶的转扇方可缓解一二。林兰趴在收银台,手里不停地摆弄客人的账单,捻来捻去,店长让她到里面喝口凉的也毫无反应,墙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外面时不时传来单车铃声,她回想先前那些人的谈话,“先去沙湾再去江城最后到达河市“,期间还有些名字记不清了。还带着一对小婴儿呢,她们去那么多地方干什么?林兰撇了撇嘴,她就只去了两个地方,一是家里,二是这里,这里还是在广播上听到的,跋山涉水,离家十万八千里,她老娘怎么都想不到的地儿!

心不在焉了一下午,还因为上错菜被客人骂,林兰走在回出租屋的小巷子里,垂头又丧气。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要继续端盘子吗?斜斜的月光黏在发霉的白墙上,巷子里的几盏灯火时亮时灭。厕所的灯忘记换了,林兰懊恼地想起。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走在无人的巷子里,林兰给自己加油打气。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等等,角落的两个黑影是什么?平常这个点鬼影都没有,该不会又是催债的吧,但她们不是白天才来过吗?又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要跑起来了,呼吸逐渐加重。林兰看到对面两人也朝她跑来,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快要经过她们的时候,她偏偏头,刻意不去看她们。

“等等!”一个熟悉的声音。林兰来不及在脑海搜索对应的脸怀里就被塞进了两个重物——一对婴儿。怎么是她们?

“我们三天后会来找你,孩子兜里有钱,你拿来用,这几天不要去上班,知道吗?”看不清是哪个人在说话。

林兰着急地说:“这是在干什么?给我干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我不带小孩,我们根本不认识——”

话音落在抵住她腰部的小刀上,冷汗在鸡皮疙瘩上左右穿梭。

“早上你偷了我们的钱,”她们怎么知道的?“我们不跟你见识。现在你就当帮我们个忙,可以吗?”林兰颤抖地点点头。两人飞快地跑走了,只留被汗浸湿后背的女人和一对熟睡的婴儿。她望着头顶狭窄的月亮,心想,这地方也不能给孩子住啊,别提她还有催债的上门。

抱着孩子忧心忡忡地走在巷子里,林兰对偷她们的钱非常后悔,倒不是因为善心发作而是怕惹祸上身。这对婴儿肯定不是她们的,万一是偷来抢来的,她不就被牵连了吗?把这小孩仍这,然后连夜搬走?这里晚上这么冷,她们肯定撑不过的。那把她们送福利院去?是的,送福利院去。明早就送过去,然后赶紧搬家,正好那些催债的也找不着我了。她早就想搬走了。

打定主意后,林兰朝家方向走去,却在拐角处撞上一波穿黑西装的人,大概五六个。她们行色匆匆,有的戴着墨镜,有的眼神犀利,有的手上戴着黑手套,手里还拿着短匕首,其中一个腰上还有枪套。林兰心里更害怕了,她立刻意识到这群人是冲着那两人去的。但这群人没有给太多眼神给她,只有一个头发侧边剃着两道曲横的女人瞥了她一眼和她怀里的小孩。林兰不敢跟她们对视,只缩在一旁等她们过去。她看到那个女人冲上去跟明显是她们一群人的老大打报告,并且眼神还时不时瞅这边。她心里更慌张了,前不久刚干了的汗又开始流,让她想起第一次在南门桥偷钱包的经历。打头的女人戴着墨镜,手上的皮革手套比其她人的质感好上不少,右手戴着名贵的手表。她跟随着手下的视线转过头,墨镜下的情绪难以窥见。她们没有停留,逐渐走远,林兰只依稀听见她说:“上面已经找到了。”找到什么,孩子吗?林兰等着最后一个穿西装的人越过自己后就赶紧往自己的房子走去,这年头穿西装的少见得很,她意识到这个麻烦可能不是一般的大啊。

头顶的吊灯摇来摇去,涂上绿漆的铁门锈迹时隐时现,狭窄的房间承担着卧室厨房客厅三重功能。油腻的灶台和凌乱的铁床,林兰看着床上的孩子和铺开的现金,惊喜讶异又慌张。她绞着手指来回地走,时不时又看看床上的孩子。突然间一道惊雷吵醒了正在沉睡的小孩,接连不断的哭声折磨着本就紧绷的神经。不行,一定要把她们送走,林兰躺在铁床的外侧,睁着发红又布满血丝的眼睛,侧身枕在发麻的手上,另一只手被其中一个婴儿紧紧抓住。

“砰砰砰!”林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是那两个人吗?她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门口,伸手将门推开,“你们不是说一周后才来吗——”没说完的话被来人熟悉的样子掐断了。怎么是催债的?

“别扯那有的没的。我问你,过了快一个月了,这钱你能还不能还?”说话的是矮瘦的一个中年人,眼睛笑眯眯,但却并不友善,笑里藏刀,刀还是带毒的那种。

“姐们几个也挺熟了,本不想为难你的。毕竟咱也出去吃过几次饭是不是?”她撑着门框,手里搓着一把匕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旁边的人看到她这样就面无表情张嘴:“昨晚上面突然来人,我们头头挨批说账目空缺太大。你得赶紧还,不然就不是我们来催了。”

该不会跟昨晚那批人有关吧?

“真不能多缓几天?我上个月刚预支过工资,这次不好张口——”林兰小声哀求,眼神飘忽,但这副可怜样并没有得到谅解。哪有放高利贷的有这般好心呢?面目表情的人继续说:“我们已经少收你利息了,就别废话了。你懂的。”

谁不懂这群人的手段,大冬天能让欠她们钱的人去当“陆上企鹅”挣赏钱,冻死了直接拖走,鬼知道拖去干嘛。

林兰看了眼外面又看了眼里面,床的位置被一张帘子挡住,看不到。她对外面的这两人说:“你们等我一下。”在林兰冲回去眼疾手快抽出几叠能救她小命的薄纸时,笑眯眯的人拦住了想要进屋的冷脸人。那人张嘴要问但林兰拿着欠款出来了。

“拿走,多的算利息了。”她一脸赶客的表情。

“哟!这是又在哪发财了?”老舟将手里的匕首揣回兜里,示意旁边的大文将钱数好。

“这是我姨妈寄过来的,之前提到过的。”她一脸不耐烦,看到大文将钱点好就开始说:“钱没问题你们赶紧走,我待会得上班去。”

“得了得了,债还清了,人情也还清咯。”老舟笑眯眯地抱了抱拳又搭上大文的肩膀朝着林兰说:“啥时候再聚聚呗,不如就这周——?”

“我没空。”林兰坚定地拒绝了。她俩总去店里吃白食,老板都注意好几次了。每次吃完饭就是带她上赌场偷那些赌狗的筹码,风险都她担,之前还欠着她们钱才不得不去,现在还清了鬼才愿意去。

老周跟大文互相看了一眼,接着老舟说:“行。等你有空再说,咱姐俩就先回去交差了哈。”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沿街的小贩倾力叫卖。两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走着,她们正要前往下一家催债。

在进入巷口的时候,大文对老舟说:“她不对劲。”

老舟听到之后脚步顿了顿,确认四周无人之后,低声对大文说:“那些人,她们不是特地来查帐的。”她顿了顿,“神仙打架,咱们小喽啰就不要上赶着遭殃呐。“

街对面,把那对双胞胎妥善安置好就出来的林兰正在赶去工作的饭店。今天轮休,她是来辞职的。不是因为那堆现金,而是因为那堆麻烦。等那两人出现,她决定去投靠她姨妈,尽管很早之前她就邀请她过去了。

店长姜历达盯着林兰,听到她说母亲去世要回老家奔丧的时候,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她是不是忘记了前两次请假也这么说的,她叉着腰心想。

姜历达叹了口气,拍了拍林兰的肩膀说:“这里随时都欢迎你。”想了想又加了句,“你还是少跟那些人打交道。表面上跟你称姐道妹,实际上不知道要怎么害你。”

林兰看着这个眼前这人,年纪跟她妈差不多。林兰第一次到这下馆子时恰好遇上一群人来这闹事,她帮她把那些人赶走后,两人的关系就逐渐亲密起来。听到林兰没工作没钱的时候立马让她来店里工作,尽管林兰万般推辞,但还是难拒好意。期间姜历达待她也很好,比她妈对她好多了。都是干餐饮的,怎么差别这么大?

回去的时候林兰又用那些钱买了些婴儿用品和奶粉。钱还剩很多。尽管林兰曾经照顾过小婴儿,但照顾两个对她来说可比杀头猪累多了。房子不隔音,小孩一哭隔壁就拍墙咒骂,林兰就不得不同时抱着两个一起哄,筋疲力尽想把她们扔到福利院的时候,又想到那堆现金,不,想到那些仁义。在道上混,最重要的是承诺。

第三天,所有人沉沉睡去的夜晚。林兰的屋子闯进了三个人,其中一个面目狰狞脸上血迹斑斑,剩下两人身上也有多处刀伤。婴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吵醒并决定用哭声来响应,隔壁又开始敲墙伴奏。她们一进来就抱起床上的婴儿用不知哪来的布团塞住哭闹的嘴巴,林兰刚想阻止就被拦住,张河朝她说不想死就跟她们走。林兰转身想把钱拿上也被拦住,拿着毛巾止血的张河朝她说不想死就把钱留下。慌乱之中,林兰把床头抽屉里的信拿上就急忙地跟上她们。

“我们现在要去哪?”林兰着急地问。她头上的汗和腋下的汗一刻没停过,步伐时刻紧凑。

“弘发码头。”张河的声音听起来变得虚弱,像她因流血过多而失去颜色的嘴唇一样。

林兰心脏的跳动如同暴雨中的惊雷,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码头上老旧的渔船引擎。

林兰盯着被城市灯光照射的波澜海面,晶莹闪亮,流动的海水正将她推往不知何方,蹙起的眉头揪住不肯落地的石头。她转身张嘴要问,但看到疑似渔妇的人在给张河穿针引线,脸上的伤口如同衣服上的裂痕那般被仔细缝好,走线精巧。张河手里拿着那两人递过来的酒杯,烈酒的气味让林兰晕眩,迷糊之中手里的酒再次入口,这次却好像难以忍受,喷了出来。

“噗——”

张河、小湖和小溪看着林兰的囧样哈哈大笑。

“你别把孖仔的蛋糕给弄脏了。”张河拿着酒杯,捧腹大笑,“怎么过了三年还喝不惯这酒。”

林兰拿着纸巾擦拭桌子上的酒,听完想反驳,这酒只有她们三喝得惯,连船上的渔妇都不喝。张开嘴却被觉然塞了口蛋糕,林兰侧身看着这个小不点,无可奈何,认命开吃。三人看到林兰这个样子又开始笑得不停。

张河把酒杯放回桌上,食指顶着太阳穴,中指时不时地摩擦嘴唇,这是她认真思考时的动作。

三年,走了三年就快到目的地了,为了避免陆上人多眼杂,她尽可能挑水路走。她很疑惑为什么没有再碰上那群人,毕竟她们的行踪算不上多隐秘,尤其是对那些把消息当饭吃的家伙。

她看着林兰和觉然的互动,若有所思,最后抬起嘴说:“落地下一站,你可以走。”

小湖和小溪听到这句话,双双对视,张河她不是一个肯轻易放人的人,特别是林兰她跟着走了这么多路,掌握了太多她们的信息。她们两人并不在意这些弯弯绕绕大小纷争,她们只在乎张河,除了张河以外的人或事物,都不重要。

相反林兰,她喜不胜收。尽管要离开亦然觉然让她舍不得,但这次她娘真病了,不得不走。只能有缘再聚了。她看着张河想问些什么,但身旁的亦然突然开始呕吐,众人急得不行,搞不懂为什么她又开始晕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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