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缓慢流淌。
项野的脸庞变得棱角分明,腰身劲瘦有力,肩膀变宽了,个子窜高了一截,他的眼神也愈发沉郁,见不到底。
又生也褪去了些许孩童的稚气,身形依然单薄,但开始有了少女的曲线。她的头发不再那么枯黄,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润,始终不喜不忧。
又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些硬币,加起来一共有几十块。
“我偷偷攒的,”她说,“有的是舅妈有时候找零钱找错了,我就偷偷留下一点,有的是我编花篮赚的。”
项野看着那点钱,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又生冒着多大的风险才攒下这点钱,每次舅妈发现钱对不上,都会把她打得半死。
“你收好。”他把布包推回去,“我会想办法挣钱。”
就在日子一天比一天顺的时候,村里开始有流言蜚语,关于项野和又生的。
“听说了吗?项家那小子和小卖部的拖油瓶搞对象呢!”
“可不是嘛,经常有人看见他们在乱坟岗那边私会,伤风败俗!”
流言像野火一样在村里蔓延,添油加醋,越传越难听。
北峪村太小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是这种“丑事”。
最先发作的是张彩凤。一天晚上,她揪着又生的耳朵把她拖到院子里,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大声辱骂。
“不要脸的小贱货!这么小就知道勾引男人了!果然是你爹亲生的!”
“我就说他怎么天天来找你呢,原来是好上了!”
又生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我告诉你,再让我看见你跟项家那个小疯子在一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张彩凤恶狠狠地说,手里的笤帚重重地打在又生身上。
周围的邻居们指指点点,有人劝解,有人看热闹,没人真正关心这个女孩的死活。
项野来到小卖部的时候,那扇门紧锁,他浑身都在发抖。
那天晚上,他在山洞等了很久,又生都没有来。
他知道,她来不了了。
月光冷冷地照在坟包上,四周静得可怕。
项野坐在山洞旁那棵老槐树下,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又生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个瘦弱的小女孩,自己都照顾不好,却给一只死猫立碑。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却依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雕,那是一只猫,他凭记忆雕的,是又生埋葬的那只。他本来想送给她的。
“等我攒够钱,就带你走。”他对着空荡荡的乱坟岗,重复着那个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承诺。
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回应他的誓言。
流言蜚语还没完全平息,另一件事又让两个人卷入了漩涡。
那年初夏,赵老四家新盖的房子丢了准备安装的铜线。那捆铜线价值不菲,赵老四暴跳如雷,扬言要揪出贼骨头打断腿。
不知何时,流言就指向了项野。
因为他穷,因为他有个疯娘,因为他手脚不干净,偷过他的柴火。
几个赵家的本家侄子堵住了刚从山里回来的项野,推搡着,辱骂着,逼他交出铜线。
“我没偷!”项野梗着脖子,眼睛赤红。
“没偷?谁信啊!你个贼娃子!跟你那疯娘一样,都是祸害!”
又提到他娘,他握紧了拳头,眼看冲突就要升级。
这时,又生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挡在项野面前,对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青年喊道,“你们胡说!项野不会偷东西!”
“哟,这不是小卖部的拖油瓶吗?怎么,不会真跟这贼小子有一腿吧?”流里流气的笑声响起。
“铜线是我拿的!”又生突然大声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项野。
“你放屁!”项野猛地拉住她,“你胡说什么!”
又生却挣脱他,迎着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目光,重复道,“是我拿的。我恨赵老四家,他曾经打死过我养的猫。”
这个理由听起来可笑又牵强,赵家的人却没有质疑,但显然,无论是他们两个哪一个,都可以当这个贼。
“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走,去见你舅妈!看她不剥了你的皮!”
一片混乱中,有人要上前拉扯又生时,项野猛地推开那人,把又生死死护在身后,“我看谁敢动她?!”
“嘿!还敢动手?”
“反了天了!两个小贼还敢嚣张!”
场面一度失控,拳头和踢噼里啪啦的落下。
“住手!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呢!”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村长皱着眉,背着手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包括一脸焦急的王婶。
“村长,您来得正好!”赵老四的一个侄子立刻告状,“项野这臭小子偷了我四叔家盖房子的铜线!这丫头还出来顶罪!”
村长扫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场面,又瞥了一眼周围越聚越多的村民,心里暗骂王婶多事,面上却不得不摆出个样子。
“吵吵什么?事情弄清楚了?”村长的语气带着官腔,没什么温度,“项野,你说,偷没偷?”
“我没偷!”项野死死护着身后的又生,声音斩钉截铁。
又生在他身后,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村长又瞥了一眼又生,没再问她顶罪的事,反而转向赵家侄子,“你说他偷了,证据呢?赃物呢?”
“村里谁不知道他穷疯了?他以前就偷过柴火!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是两码事!”王婶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没凭没据的,怎么能随便冤枉孩子?你们这么大人了,围着两个孩子欺负,好看啊?” 她的话引来周围一些村民的低声附和,毕竟赵老四家在村里也并非人人都喜欢。
村长清了清嗓子,他本不想管这破事,尤其牵扯到赵老四那个混不吝和项野这个麻烦小子。
但眼下被王婶和这么多村民看着,他不能完全不管,不然显得他这个村长太无能。
“好了好了!”他提高音量,压下周围的嘈杂,“赵老四家丢了东西,着急上火,可以理解。但是,捉贼拿赃,没赃物,光凭猜疑不能定案。”
他这话看似公道,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把皮球踢了回去。
他顿了顿,又对赵家侄子说,“你们也别在这儿闹了,赶紧再回去找找,是不是自己放忘了地方,或者被路过的人顺手拿走了也说不定。围着两个孩子能解决什么问题?”
这话里带着暗示,既否定了当场抓贼的可能,又给了赵家一个台阶下。
然后他转向项野和又生,语气带着几分敷衍的告诫,“项野,又生,你们也赶紧回家去,别在这儿杵着了。以后都安分点,少惹麻烦,听见没?”
赵家侄子们虽然不服,但村长发了话,周围又有村民看着,他们也不好再强行拉扯,只得恨恨地瞪了项野一眼,骂咧咧地散了,“小子,别让我们找到证据!”
村长见事情暂时平息,也懒得再多说,背着手,转身就走了。
王婶走过来,看着项野脸上被打出的红痕,又看看又生苍白的小脸,心疼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鸡蛋塞到项野手里,“快拿着,跟又生分着吃,赶紧回去吧。”
项野看着手里的鸡蛋,又看了看王婶,低声道,“谢谢王婶。”
王婶摇摇头,轰走村民,一起也走了。
“你傻吗?”项野的声音沙哑,压抑着怒火,“谁让你承认的?那种东西,偷了是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又生抬起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说,“可他们冤枉你,我不能看着。”
项野所有责备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又黑又沉的眼睛,那么纯粹,那么不顾一切。
他的心变得又酸又涩。
他猛地别开脸,“以后不许这样!听见没有?我不用你挡在我面前!”
又生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只是默默低下头。
项野把手里两个鸡蛋都塞给她,“给你。”
又生只拿了一个,把另一个推回去,“一人一个。”
项野仔细剥着那个属于自己的鸡蛋,剥好后,他并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到了又生嘴边。
又生刚想拒绝,抬起眼看他。项野别开视线,只固执地举着那颗白嫩嫩的鸡蛋。
她只好拿过来,小口地咬了下去。鸡蛋的温热和香气在口中弥漫开,带着一种朴素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也许是刚才情绪过于激动,也许是这短暂的温暖和食物带来了久违的松懈,又生吃完后,疲惫像潮水般涌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项野那边倒。
项野察觉到了,挪动了身体,让又生能更舒服些,她的头枕在了他的腿上。
起初,她的身体还有些僵硬,但项野身上特有的温热,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让她感到安全的气息,让她渐渐放松下来。
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也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她睡着了。
项野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他低头看着腿上又生安静的睡颜,她巴掌大的脸上很是苍白,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平日里总是紧抿的嘴唇,此刻微微放松,红润润的。
晚风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狼嚎,更显得这山间的角落异常静谧。
项野伸出手,拂开她额前一丝被风吹乱的头发,他脱下外套,轻轻的搭在她的身上。
他就这样坐着,任由腿渐渐发麻,也舍不得惊醒她。他知道,对她而言,一个安稳的、无人打扰的睡眠是多么奢侈。
天光微亮,林间的鸟儿开始啁啾。
又生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枕在何处。
她猛地坐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醒了?”项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腿。
又生点点头,看向天色,脸色微微一变,“我…我一夜没回去。”
项野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两人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项野把剩下那个没剥的鸡蛋塞进又生手里,“拿着,回去吃。”
又生握紧了那个温热的鸡蛋,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后山,走向那个令人窒息的小卖部。
越靠近,又生的脚步越慢,身体也越发紧绷。
果然,小卖部门口,张彩凤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她看到又生,那双三角眼里立刻射出淬毒般的光。
“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一夜死到哪里去了?跟男人去鬼混了?!”尖锐的骂声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又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看项野,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极快地说:
“项野,活着。”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下一个郑重的决心。
“等着。”
最后,她吐出两个字,清晰而坚定:
“离开。”
说完,她不再犹豫,挺直了那瘦削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脊背,朝着那个手持烧火棍、满脸怒火的舅妈,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她没有回头,但项野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项野站在原地,看着又生单薄的背影走向那已知的暴风雨,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紧接着,门内传来了张彩凤更加尖利的咒骂和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还有又生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项野闭上眼睛,又生的那三个词,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上。
活着。
等着。
离开。
王哥见到项野时,被他眼中的决绝和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惊了一下,“小子,你这是…”
“王哥,”项野打断他,声音因为奔跑而喘息,却异常清晰坚定,“带我去码头,干什么都行,我要挣钱,尽快。”
王哥看着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明白了什么。他拍了拍项野变得结实的肩膀,“成!跟我来!”
镇上码头比项野想象中还要喧嚣混乱。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和货物发酵的复杂气味。
巨大的货船像沉睡的怪兽,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跳板和林立的货堆间穿梭。
王哥把项野带到一个穿着旧工装、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面前,“刘把头,这是我本家弟弟,项野,来讨口饭吃,人机灵,肯下力气。”
刘把头上下打量着项野,目光锐利,“多大?”
“十七。”项野挺直腰板,把自己显得更高大些。
“哼,毛头小子。”刘把头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麻袋,“先去那边,跟着卸麻袋。一船卸完,看表现给钱。”
那是装粮食的麻袋,每个都死沉。
项野咬咬牙,学着其他工人的样子,弯腰,肩膀抵住麻袋底部,腿部发力,猛地起身!
巨大的重量压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硬是凭着一股狠劲稳住了,踉跄着扛起麻袋,朝着指定的仓库走去。
一趟,两趟,三趟……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额头、脊背流淌下来,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肩膀很快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咸涩的汗水流进伤口,更是钻心的刺痛。
他一声不吭,只是埋头,一次次地弯腰,起身,负重前行。
晚上,工人们挤在码头附近廉价、肮脏的大通铺里休息,鼾声、磨牙声、汗臭味交织,项野肩膀和腰腿像散了架一样疼,他借着月光,拿出了那个木雕小猫,抱在怀里,慢慢的睡着了。
几天后,一个负责记码的工人生病没来,码头上货物堆积,刘把头急得跳脚。项野看着那些熟悉的货物品名和数量记号,鼓起勇气走上前。
“把头,我…我认得几个字,会记数。”
刘把头怀疑地看着他,“你?”
项野拿过记码的本子和铅笔,努力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凭着记忆和观察,工整地写下了几行字和数字,虽然笔画稚嫩,但清晰无误。
刘把头看了看,又看了看项野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脸,终于点了点头,“行,你今天试试!记错了,工钱扣光!”
那是项野在码头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天。
他必须全神贯注,清点每一件货物,准确记录,不能有丝毫差错。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当他终于把准确无误的码单交给刘把头时,感觉比扛了一天麻袋还要累。
项野因为识字和踏实,渐渐在码头站稳了脚跟,有时搬货,有时帮忙记码,收入比单纯卖力气多了不少。
他也看到了码头更阴暗的一面,有些工人会偷偷从散货里抓一把糖、藏几块煤,有人会私下交易一些来路不明的小件货物。
有一次,一个面相狡黠的工人找到项野,塞给他一小包东西,“小子,帮我把这个带给三号仓库的老马,这包烟给你抽。”
项野捏了捏那包东西,硬硬的,不像是寻常物件。
他想起王哥的告诫,码头水深,不该碰的别碰。他把那包东西推了回去,眼神平静,“马叔在那边,你自己给他吧。我不抽烟。”
那人愣了一下,骂了句“不识抬举”,悻悻地走了。
项野看着他的背影,知道可能因此得罪了人,但他挣的每一分钱,都要是干净的,或者至少,是能让他夜里睡得着的。
他要带着又生离开,是去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背负着污点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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