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挑着两口大箱子跟着走,眼睛自然地扫过四周,心里把这芝兰茶馆与刘五嬢的千秋茶馆做起来对比。
外院差不多,但廊子一进中院,四处的花花草草骤然多了起来。庭院里栽着桂花、腊梅、黄桷兰、茉莉等闻香的花卉,院边缘爬着金银花和菊花的藤蔓,院子里的雕花石桌上放着盆栽的精品兰草,椅子里也使放着毛绒垫子,包间里熏着各种香,味道远远飘来。
中院全是女客,堂倌们也是膀阔腰圆的健壮女子,但一眼看得出来,坐下来喝茶的若不是涂脂抹粉、簪环满身,便是一身洋装、烫着卷发,总之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样子;而做活的都是素面简衣的贫家女子。
知书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里看起来似乎依旧阶级分明,并没有因为全是女子,就有平等自然交往之态。
行走一路,隐约间听到一些女子在商谈。
“……那九姨太着实不懂事……教训教训……”
“果真是小老婆生的,当个交际花……”
“……不懂规矩的下人,本就该打一顿,竟还敢去告……”
“得求姐姐再向姐夫吹吹风,钱财都好说,我那侄儿定能胜任……”
到了里院,布置更加富丽堂皇起来,正大堂那里关着大门,里面隐约有一些哭喊声。带路的女人微微皱眉,引这青竹叶等人绕开到另一边的房间,在门口恭敬地弯腰。
“二姐,青老板送东西来了。因东西重,使了个乖男娃帮忙挑进来。”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得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虽说暂时用不上了,但既使送来,便进来给我看看吧。”
那女人应了一声,才敢往里走。
青竹叶进门,也是恭敬地行了个传统的万安礼,“青竹叶见过二姐。芝兰玉树,二姐福安。”
这是一间会客厅,上座的女人约三十五六岁,五官有些凌厉,穿着新式的红色羊毛呢风衣,头上戴着串珠插羽毛的黑呢帽子,足下是亮锃锃的皮靴,她兴致不高,向青竹叶摆摆手。
“青老板亲自跑一趟,足见重视咱芝兰堂。谢青老板,黄六,待会儿多给青老板随行的人赏钱。”
青竹叶立刻给周立行和知书两人使眼色,幸好这两人都聪明,立马弯腰行礼,异口同声道:“谢谢二姐!”
既然二姐说要看看,青竹叶便让周立行开箱子,知书去拎起里面部分样品展示下。没看几件,又有女子来请二姐,二姐便走了。
那个被称呼为黄六的女人便领着青竹叶等人要离开,青竹叶往黄六那里塞了一块银元,悄声问道,“姐,原本的喜事,是出问题了?”
那黄六收了银元,左右看看,在里院和中院中间的廊角停下来,瞅着没人,才给青竹叶透露了几句。
“本是进堂口的一位幺妹要成婚,那知临到头这幺妹反悔了。哎,若不是当初堂口帮她,她父兄死了之后早就被大伯给嫁出去了,哪里还能继续读书哦。”
“现在倒好,堂口大姐有需要,让她嫁给别人当续弦,她自个儿也是应了的。结果被什么同学一表白,就反悔了,还失了身,这犯规矩的事情哦,搞得大家都不好过了……”
“本来二姐三姐还从堂口里给她划了好大一笔银钱当陪嫁,这幺妹,也太不识好歹了。”
黄六不敢说太多,简单讲了讲,便收口,还叮嘱到,“你可别对外说啊。”
青竹叶郑重发誓,“放心,不会的。”才怪!
送完货,青竹叶也没急着走,反而在外院里喝起了茶。周立行和知书两人都沉默了,端着茉莉花茶喝了许久,堂倌都掺了三回水,他俩还没吱声。
“你们到底看到什么了?怎的闷成这样?”黑老鸹好奇的要死,抓耳挠腮。
青竹叶招手让黑老鸹附耳过来,立马就把她从黄六那里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黑老鸹听完,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她们还能管人家婚嫁……”
知书长长叹了口气,“在我看来,这女袍哥的堂口里,也是分富贵人和贫穷人。”
“富贵人因这个堂口相互熟悉,互帮互助,贫穷人进来是想求个庇护,可别个对你的庇护,是要你拿更重要的东西来偿还的。她们……和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周立行抿着唇,附和道,“她们要真的是庇护女子,就不会替别人做主什么婚事。明明是挟恩以报,还搞得别人负了她们一般。”
青竹叶却十分平静,“人心如此。这个芝兰堂只收所谓清白人家的女子入会,领头的都是军政官商的太太小姐,所以内部规矩反而极重。”
“那花街柳巷有专门的妓女行会,看起来像是没规矩,所有姐妹都能一起喝茶聊天骂男人,平日里也是说互帮互助,但争起恩客来,大打出手到毁容杀人的也有。”
“我看这些什么袍哥会社,有好的一面,却也带着迂腐陈旧的各种规矩,什么哥啊姐啊,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当好人的命不会长,我见过的行善积德之人难长命,反倒是奸顽狡诈之人左右逢源。我青竹叶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好人,我也会权衡利弊,也会衡量得失。”
“无论是谁,你们都不要想着太依靠。这世道,谁也靠不住。”
青竹叶似笑非笑,眼间唇边全是无奈,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亏,才会有这番感慨。
她这番话,让周立行想到船上那夜黑老鸹的叹息。他们似乎都看不到希望,对这浑浊的世间只余失望。
周立行心里像是被塞进一块大石头,堵涨沉闷。
正当此时,一阵喧哗声起,伴随着诸多女人尖锐的骂声:
“芝兰堂口的当家大姐呢,滚出来啊!”
“羞死先人哦,锤子芝兰,蚌壳大姐!竟然棒打鸳鸯,逼嫁幺妹!”
“姐妹们!砸了这个帮着男**害女人的烂茶馆!”
“砸!把幺妹抢回来!幺妹想咋个嫁,就咋个嫁!”
一群女人浩浩荡荡地冲起来,有的穿旗袍,有的穿学生装,有的穿短衣长裤,竟是手持棍棒扁担,见着堂倌门房就打,掀桌的掀桌,砸碗的砸碗!
她们势如破竹,看得出来都有些拳脚功夫底子,一路就这么摔桌撘板凳地冲进了中院。
中院里的贵妇淑女们惨叫连连,听起来是被打的不轻。
而后,里院更是一阵乒乒乓乓,有怒吼,有哀鸣,有叫唤的,有嘶吼的……
黑老鸹面前的桌子被掀了,他端着茶杯没地方放,目瞪口呆地看这群女将女兵们冲杀进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立行也是惊讶万分,知书知礼吓得往他们俩身后躲,只有青竹叶呆愣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良玉堂口的姊妹……取自明朝女将秦良玉之名,哈哈哈哈,好,这才好……”
青竹叶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睛湿润了。
这群悍女们凶狠异常,在内院打砸了一刻多钟头,终于把幺妹救了出来,一群人往外跑的时候,遇到了闻讯而来的警察。
因听得是一群女人在茶馆打砸,那警察局没当回事,只派了两个警察来劝阻。
结果,周立行等人在茶馆门口围观了一场悍妇大战警察——警察双拳难敌四手,被打的抱头鼠窜。
其中一名警察忍无可忍,想要拔枪警告,结果一抹,哎?!
枪呢!
远去的黑老鸹笑嘻嘻的揣着顺来的两把枪,拐过街角后,递给了青竹叶。
“喏,竹叶,你一把,剩下一把送给知书知礼。女人,得会打架,会用枪!”
黑老鸹骄傲地吩咐。
青竹叶从善而流,接过手枪,“刚刚我说错了……其实有时候,团结起来的队伍,也是可以信一信的。”
黑老鸹笑着不说话,周立行不太明白青竹叶为何又改了态度,很快他们的注意力被路边的热闹。
这里聚集着许多人,四周有人拉着黑白的横幅,写着什么“抗日救国人人有责”“血染国土内战何苦”等字,桌子临时拼凑的台上站着学生打扮的男女,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下面的学生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呼。
黑老鸹啧啧称奇,青竹叶好似很喜欢听这些,忍不住驻足停留。
没过一会儿,又一波警察来了,吹着哨子拎着警棍,上来便是给学生们一顿锤。
警察怒吼驱散学生们的声音,打斗的声音,人潮涌动,警察开始鸣枪示警,场面又乱做一团,人群冲散了周立行等人,
周立行想要离开这里,好巧不巧有个学生捂着被打破的额头,满手是血地往他怀里塞了一张报纸,转身就跑。
周立行莫名觉得这肯定是个好东西,于是赶紧塞到自己衣服里。
一个警察挥舞着警棍紧追学生,周立行见状,不经意地伸脚一绊,见那警察摔了狗吃屎后,周立行揣着报纸,扭身跟着人群散去。
周立行没多久,找到了失散的青竹叶和知书两个女的,知书摔倒扭了脚,青竹叶搀扶着她走不快。
顾不上黑老鸹,周立行直接把知书背起来,往约定的客栈回去。
好在黑老鸹毕竟是老江湖,竟已经自个儿先到约定的客栈门口等着了。
周立行带着那张油印的报纸,回到客栈后,立即和黑老鸹一起分享着仔细看起来。
只见油印的报纸上面赫然一行大字:《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再看时间,已是今年8月的事情,那时候的他还在峨眉山上当猴大王。
黑老鸹面色一紧,抓过报纸自己读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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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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