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搜他家。”
一个一手提刀,一手按鞘的兵官正好站对着梁城家,见门已撞开,便一抬手,立刻号召兄弟们先干要事。
那些官兵当下也管不上和村民打架了,直往梁城家里冲。梁城心中担忧,拼命想抢先一步,一同往里挤,却被一脚踢到膝盖,直接应声跪了下来。
须臾,那些兵匪就已经进去了。
梁城下意识地看向门侧后方的地方。可是,那里只有一堆茅草。
人呢?
梁城自己都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什么?这里藏水了?”
一个兵官当即一刀挑起地上散乱的茅草,几下哗啦,徒留几道长痕在土地上:“什么都没有,你敢耍我?”
他一脸凶恶,刀尖威胁似地直对梁城的鼻尖。梁城皱眉,右手撑地,仰头直视。
“这里有水!”有官兵大喊道。那人闻此一下收了刀剑走了过去。屋右角的几个瓦罐全被他们打开,一瓢舀下去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里:“哇,爽。”
梁城沉默地皱眉看着。
就在这时,另一个在屋里四处踢踹翻找的兵官,注意力被桌上散落的纸笔吸引。
“这又是什么玩意?”他随手拿起那本书册。梁城应声转头,当即大惊失色:“你别碰!”
“别碰?”那人笑了笑,几个兵官也好奇地聚了过去。
他刻意当着梁城的面吐了口吐沫在手指上,邪笑着翻开手中的书册:“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万一你写了什么不该写的,我们也有义务查看不是?更何况,你还是个罪臣之子。”
梁城强迫自己冷静解释道:“不过是一些潮汛的记录。”
“潮汛记录?”那个军官刚冷笑了一下道:“你又不靠打渔…”结果下一页就翻到了那张折起来的盐灶屯地图。只展开扫了一眼,他立马就把这地图夹在指间晃了晃,眼中那种终于抓到你把柄的恶劣藏也藏不住:“那这是什么?啊?盐灶屯地图?”
“地图?”另一人惊讶地凑上去看,其之详尽让他又满目惊叹地转向梁城。
“快说,你存的什么心思?是不是要谋逆造反!”抓着地图的那人“啪”地一声就把它拍在了桌上,他倒不是真的在意梁城是否谋反,这只不过是一个他可以提提裤腰耍耍威风的好由头罢了。
“这是根据潮汛线推算的海水倒灌的范围。不信你们可以对照,军营里的井是在林家井附近,我昨天画的那条朱线就刚好含括。今天你们的井水就变咸了不是吗?”
梁城不卑不亢地解释着,甚至在看到那个好奇的兵官在对照了一瞬后,上前又迈一步准备继续和他解释。
“站住!”
最边上一人瞬间刀剑出鞘,直指梁城,差一寸就可以刺中他的胸口。
“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还潮汛线?谁规定的?你画的?你有这个资格吗?你画的能作数吗?”
“就是。说不定我们没水喝就是你造成的,这就是你谋逆的证据!”
其余几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无理,那个惊叹的士兵也不便再开口说什么,梁城失望却仍旧隐含恳切地看着他,但他的眼神低垂,扫到了别处。
“哎,这还有本书!”
一个官兵又在柴火堆深处找出来一本书。
梁城闻声看过去,猛然瞳孔一缩,想都来不及想:“放下!”
“放下?”那几人一看梁城的反应,嘴角勾起更恶劣的笑:“你说这个?”
他们随意又粗鲁地掂了掂那本书,梁城的视线直跟着上下。他们几个一对视,恶劣在其中蔓延,指尖捏着那本河工手记来回地在灶膛边试探。
“你们放下它!”
梁城刚一怒吼,就有一声刀剑出鞘的嗡鸣,刀尖的寒意几乎通过鼻尖的汗毛传了过来。
她只得站在原地,双目发红,拳头紧捏,紧盯着那本书,声音里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颤抖:“你们放下它。水全部给你们。”
几人一对视:“哈哈哈,你以为你在和我们交易吗?”
“扑——”
手记砸起灶中未熄的余烬,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上纸页,墨线在火光中迅速地蜷曲焦黑。
梁城怒吼一声,视线、理智全都消失不见。疯了一样飞奔过去。
“哎,不让你碰。”
几个军官当即恶趣味地排排站挡在灶膛前面,扭着屁股和腿。不等梁城伸手去推,他们的靴尖就一脚踢上了她的膝盖骨。
同样的位置,梁城一下就跪倒难再起身。
那些人肆意地笑着,将她一个秋冬的记录、地图也全部被揉抓成一团,一起粗鲁地塞进了灶膛。
她从他们的腿间伸长胳膊去灶膛里掏,火舌飞窜,瞬间手背就撩起了火泡,可书页早已烧得散乱难以一次拿出。
“哈哈哈。”
“行了别逗他了。赶紧把这些水带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前那个惊讶的士兵忍不住打岔道。
“没错。不过,这小子家藏货还真不少,下次还来。”
“走。”
这些梁城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只知道里面烧的是父亲唯一的遗物,可如今已经全都一页一页的在火中蜷缩起来,每个字的消失都像是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已经被火撩到满是水泡的手颤抖着拿起身旁的火钳,伸进去一撮一撮地将散乱的书页夹出。夹不全,又烧得那样快,手一直在抖个不停,只可恨自己的泪不能浇灭这些火。
夹出来的书页还在燃烧,梁城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拼命地、麻木地用手扑打,用脚踩。可就算如此,海风还嫌不够热闹似地可劲往里鼓,让灶膛里的火更大、更旺,让地上的残页烧得更快,让漫天书页如火蝴蝶似地四处飞舞。
记不得剩下的村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
也不记得灶膛里的火是什么时候灭的了。
梁城发懵似地瘫坐在地上,直面着破裂的门,屋外的海和无边的天。
没有星星和月亮,她分不清海天的边界。
就像她分不清这世道里的好人和坏人,也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
她就那样瘫坐着,屋外,海浪一声接一声地撞碎在崖壁上,单调而永恒。然而,就在这片虚无的潮汐声无止境的冲刷下,一个念头如同暗流下的潜礁,终于浮出了意识的水面:这屋子里,原来还有的另外一个人呢?
他去哪儿了?!
倏地一下,梁城站起身。
紧张地环视屋内。
绑着他的渔网并不在,说明他至少离开时还被绑着。他又伤成那样……一个瞬念,他转身就打开了几块破木板拼成的漏风的后门。
后面堆的全是破瓦碎砖之类的杂物。
梁城扫视一圈,这些之后就只有断崖了,下面就是汹涌的海。
总不会跳下去了?
梁城的心一沉,僵立在门口,海风灌进来,吹得地上焦黑的纸灰打着旋。
就在一片死寂中,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海浪声淹没的摩擦声,钻进了她的耳朵。咯啦、咯啦,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刮擦。
梁城屏住呼吸,视线渐渐摸索着定在了那一堆杂物上。紧接着,她看到了几粒细小的砖沫从杂物堆的缝隙里簌簌落下。接着,居然有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杂物底下伸出来,指尖竟夹着一张不知何时飞舞出来的残页。
梁城还来不及震惊,就看到从杂物底下竟露出了消失那人的半张侧脸。
他的半张脸被高热灼得通红,眼皮耷拉着,意识显然几近模糊,可他的嘴角却顽强地、古怪地向上弯着一个弧度。
“你…再不来…”刘野艰难地笑着把手中的残页举起,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直接摩擦在梁城的神经上:“我就要和它一起…死在这了。”
梁城愣看着对方。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快…救…我。”刘野的眼睛已经烧到了通红,喉咙嘶哑到了极致,一声出来才终于唤醒了还在愣神的梁城。她立马上前手忙脚乱地扒开杂物将人挖了出来,双手架在他的腋下一路把他拖进屋内。
直到把刘野安置回屋里,梁城才发现对方已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了,心一急立马探他鼻息,半晌才确信人只是又晕死了过去,终于重又安下心来。
安静的海浪声中,梁城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汇集到了他指缝间夹紧的残页上。
这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海,一望无际的海。
刘野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沉。
四周的海水失去了往常的浮力,像煮稠的浆糊,粘滞而沉重地裹住了他。
他仰头,战船、士兵、炮火……所有的喧嚣都在他头顶迅速远去,化作模糊不清的光点,最终被幽暗的海水吞没。
是那场战争。
他又回来了?他看到水面之上,船边的暗卫依旧探出了身体试图把他打捞上去。
“把手给我。”
他依稀听到对方的话。
这一次,他不想拒绝了。
他也伸长了手,拼命、拼命伸长了手,可却怎么也抓不住近在迟尺的对方。
“救我!”
“救我!”
刘野在呐喊,可水里是没有声音的。只有一颗心急得发烫。身体像是设定好了轨迹一般,违背他的意志,加速坠向深渊,刘野四肢拼了命地往上划,可注定了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白忙。
无尽的、漆黑的冰海迅速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他,夺走他的呼吸,扼住他的咽喉。巨大的水压碾着他的耳膜,只剩下一片死亡的嗡鸣。意识如同被巨浪打散的浮沫,挣扎着想要聚拢,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无形的力量扯碎,行将消散。
不,他还不想死。
不想死。
他张开嘴想呐喊,想吸入一丝活气,但灌入的只有冰冷刺骨、咸涩绝望的海水。
还不容易走到今天,好不容易……
喉咙和肺叶瞬间如同被烈焰灼烧,只剩下徒劳的、濒死的嗬嗬声。
看着床上已经高烧到抽搐抖动的刘野,那脉象已经接近死象,梁城的心一沉,再犹豫下去他就真的死了。她起身,定了一瞬,飞快地挎上水囊,一跃出门,如扑火飞蛾般地钻入屋外的雨中。
快,要快。
至少父亲的事,她还没问出来。
斜风冷雨,海崖上的路难走至极。冷腻的岩石搭上磨平了底的破鞋,稍不留神就滑倒。心里急,脚上慢。一颗心像在火上慢煎似的。
走走滑一步,走走滑一步。
最后都不知道脸上的水珠到底是雨还是急出来的冷汗了。
还剩最后几步,梁城干脆踉跄着直接扑过去,扑到一块背风的礁石后。满是水泡的手不顾疼痛,扒开堆垒的碎石,小心翼翼地掀开底下精心掩盖的油布,里面一小洼清澈的淡水,在阴沉的雨色中映出微弱却珍贵的光。
这或许是盐灶屯最后的地上淡水,取尽的话,咸水就会彻底的破坏这里的淡水结构,这片土地上就再无淡水了。
梁城盯着那洼水,僵了一瞬。下一刻,她眼神一厉,解下腰间的水囊,近乎粗暴地将它按入水洼深处。清冽的淡水汩汩涌入囊中,也仿佛抽干了她最后的安全感。
她双目死死盯住水线,直到水面降至自己计算了千万次的安全线的极限一瞬,她才猛然提起,水纹因此剧烈地升降晃动,连着她都怔愣在原地,一双眼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微微浑浊的水面,四肢宛若石化。
直到水面缓缓复归平静,最终颤巍巍地定在了那道生死线之上,她才终于呼出长长一口气,来不及停留,她迅速而仔细地重新盖好油布,攥紧水囊,又一步一滑地往回赶。
风雨更大了,崖壁比来时更加冰冷黏腻,难以立足。她每一步都趔趄着,挣扎在滑倒的边缘,她几乎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么做的必要?让他死了岂不更好?
不,不能这样。
他至少还救了一页父亲的手稿。
就算是还他的。
月光躲在**的背后,看着地上这些总是惶恐而不知所谓的小人,多可笑似地咧起尖尖的嘴角。
它的光,毫无差别地照亮她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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