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教唆

寒意爬上他的后背,像坠入了冰窖,他试图从褚泽林的眼睛里找出一些编造的痕迹。然而褚泽林的表情是如此凝重,显而易见的惶然、焦虑,眼周的红肿和胡茬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甚至夹杂着些隐约的失落,哪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少爷样。或许连他也没有想明白,一直崇拜的师兄、带教律师,帮助父亲脱困的恩人,他眼里正义的代名词,怎么就成了教唆犯?

“怎么可能?”陈宸不可置信地说道:“教唆?当年的事情和我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凭什么抓他?再说,当年的案子是保密审理的,媒体怎么会知道?”

陈鹤朗是律师,名声对于他来说就是前途。更别说要是涉及到刑事案件,他必然会被吊销律师资格证。母亲的愤怒情有可原,如果因为当年的事,毁了陈鹤朗所有奋斗的成果,他一定无法放过自己。

“所以他确实是你杀的,陈律当年是你的辩护人?”褚泽林听到他的回答,不禁后退了半步,眼神中带上了些许怵意。

“是我杀的。”陈宸只能承认,这是无可指摘的事实。

“你怎么能这么做?”褚泽林急道:“他可是你亲爹啊。”

“他是我的亲爹,要不是他有精神病,早就因为杀人未遂吃牢饭了,当年躺在ICU里的可不是无关紧要的我,而是你最敬重的陈律!如果事发当天我没有阻止他,站在门外的我妈——王丽,现在也只是骨灰罐子里的一捧灰!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父母这个称谓,陈钊的话,我认为他不配当人。”再次提起当年的事,他平静的声线下压抑着的情绪如奔涌不息的浪。要换个一般人来,陈宸都懒得解释,但褚泽林有资格知道,他所付出的努力、他对陈鹤朗的一片真心,陈宸看在眼里,哪怕是情敌,已经让陈宸很难将他当做一般人看待。

况且,他们还需要褚泽林的帮助。

似乎被他们家复杂的状况镇住了,褚泽林的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的挣扎,杀人不对,可是杀了一个坏人呢?正当防卫不是犯罪,但是正当防卫的杀人就不是杀人了吗?

“可是网上说……”

“你不会真信了吧,网上是怎么说的?”

“他们有一段录音,据说是报警的时候录的,我给你听听吧。”褚泽林掏出手机,一边找一边说道:“就在你们被埋当天,网上突然爆出了你杀人和陈律教唆的事,之前陈律在网上小有热度,如今风向突然调转,网民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求助了很多陈律相熟的媒体,想要压消息,但是他们大概是觉得陈律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没有一个人肯出手相助,甚至连我父亲也……”不愿意趟浑水。褚泽林说不下去了,羞愧感让他无地自容,将手机递给了陈宸,眼睛红的像兔子,这些天的事对他打击不小。

点开那段音频,录音里还有布料摩挲的声音:“警察叔叔,我要报警!”

清脆的音色偏向中性,带着沙哑,明显还没有变声,熟悉得令陈宸遍体生寒。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潮湿的下午,心跳失序,手握住了他脆弱的咽喉,慌张的求救声变得不那么真切。画面再变,有着一双三白眼的男孩,带着诡异不明的笑,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当年的真相。”他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畔,像是阴魂不散的野鬼。

怎么会是他?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教唆是假的,但是其他的呢,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陈宸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一个血腥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早知道那天就该把他掐死。

警察的回应、窸窸窣窣的走路声响过后,他们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录音里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我要举报一个人,他教唆自己还未成年的弟弟,杀死了好心收养他的父亲!还利用法律帮弟弟摆脱了罪名,他的名字叫陈鹤朗,是均南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怪,有种强行装出的镇定。

“那是六七年前了,我家就住在碣石路,所以经常到他家附近歇凉。有一次,我听见陈鹤朗对陈宸说,只要陈钊打他,就把陈钊打死。他已经研究过了,陈钊是个精神病人,只要能证明他失控,打死他不会被判刑的。你看,我还有证据,这是陈鹤朗发在猪乎上面的东西……《对精神病人行凶时防卫的正当性分析》,这是正常人会写的吗!一看就是预谋已久!”

“什么猪乎……他说的是知网吧,背词也不背得仔细点。”陈宸按下暂停键。

“就是这篇文章,当年在c刊上面发表,京大刑事方向的杨教授还邀请他加入课题组,怎么就成了他口中的罪证。”

“漏洞百出!我哥从没有和我说过这句话,陈钊一直以为我哥14岁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哥出院以后就再没有回过家,怎么可能在家里教唆我杀人?”陈宸摇了摇头。

“哈?14岁,那时候陈律才读高中吧?你们就汇钱给他?这和孤儿有什么区别?”褚泽林纳闷道。

“我们连钱也没有汇,当时我妈找不到工作,养活我就不错了,他读书的钱全是他自己挣的。”

“天啊,兼职打工?他这样还能考上法大!真是太牛了。”褚泽林眼神里多了几分感慨,每当他以为陈鹤朗已经够厉害的时候,总能发现更令人敬佩的点,不断刷新他的认知。

审问室中间横着一面玻璃,将房间一分为二,泾渭分明。押着陈鹤朗的警察将手铐扣在木椅上,朝着对面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陈鹤朗靠在椅背上,对于这间房间,他已经轻车熟路了。

“你和陈钊关系怎么样?”穿着全套警服面色严肃,坐在他的对面,双手叉在胸前。

“他是我的养父,在小时候时常虐待我。14岁的时候他把我打进了ICU,从此以后他就以为我死了。出事那年我23岁,刚刚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好不容易度过一年的实习期,单薄的皮本将是我未来几十年的饭碗,我不会知法犯法,干出教唆的事。网上流传的录音我进来之前也听过,简直是无稽之谈。”坐在对面的人话音淡淡的,尽管带着手铐,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他直视着警察的双目,嘴角微微上扬,没有丝毫的惧意。

“你走了之后,还有和家里联系么?”警察将手交叉在一块,托住了下巴。

“我会和母亲与弟弟通电话。母亲王丽常会问我钱够不够用,我知道她无论有什么困难都会把钱凑来,所以我总是回答不用。弟弟嘛,他要是给我打电话,准是来诉苦的,问我类似陈钊又打妈妈了,要不要打回去之类的问题。”

“你是怎么回答的?”警察追问道。

“我让他如果事后才发现,千万不要打。”

“事中呢?”警察又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下巴下的手指虚握成拳。

陈鹤朗仍然是好整以暇的,他笑了一声“警察同志,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巧妙,像个陷阱一样。我要是回答,不打,那显得我很冷血,母亲挨打了,我让弟弟不要帮忙,你们肯定是不相信的。我要是回答,打,那不就坐实了我自己的嫌疑。”

“但是警察认为,陈律因为曾经被虐待,有杀人报仇的动机,他曾提出对精神病人采取正当防卫这件事,进一步加深了警察对他的怀疑。”褚泽林抿起了唇。

“一个人的证言能证明什么?要是警察他们去调查邻里街坊,他们就会知道,整整7年,武城区就没有陈鹤朗这个人。他有空教唆我杀人,还不如先把数学题先给我教会了。”

陈宸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此时此刻他确实有些后悔,要是当时不那么冲动就好了,至少可以笼络一下这个男孩。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不得不承认,当年陈鹤朗写论文时,陈宸和母亲正在陈钊的阴影笼罩之下,正如陈鹤朗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也曾动过杀死陈钊的心思。只是阴差阳错,最后杀人的人是陈宸。

人并不能因为思想而被判刑,陈鹤朗可能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要动手,但未真正付诸实践。人活在世上,存在些许恶念不是很正常的么?

“可听说他的证言,有一部分和当年的判决书吻合,未成年犯罪的判决书都是保密的,可他偏偏就知道。甚至帮警察们找到了一些当年遗漏的证物……”

“什么证物?”陈宸一惊。

“你继续往下听好了。”褚泽林按下了播放键。

“在那天下午,不知道他妈和他爸起了什么矛盾,他爸又打了他妈。”录音还在继续。

“我当时就躲在他家的墙后面,听到了全过程。他冲了上去,拿着什么东西猛敲他亲爹的头,一下又一下的,好像在捣肉泥一样,咚!咚!咚!他爹的呼救声都震天响,哇啦哇啦的,喊着我错啦别打啦之类的话。他完全不心软,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他爹生了他这么个儿子,倒了八辈子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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